61 . 流民(二更) 她需要權力
漢子一攤手, 往後退了退,衆人讓開城中主幹道,六匹馬在小城裏過分顯眼, 以至于許多路過的人步子都匆匆加快了。
讓開了人, 漢子才繼續道,“別家都是州郡裏的, 我們不一樣,我們剛好挨着行宮, 劃出來一片軍屯和大片的公田,要不是公田,我一家子在鳴水可安不了家。”
這和薛瑜的認知完全不同。有人說過,華夏朝代變化的歷史就是土地重新分配的歷史,自耕農的存在是王朝的底層根基, 徭役賦稅,皆出于此。雖然原書中寫過男主後來殺世家, 将土地分給平民, 重新穩定局勢, 但世家兼并土地自古有之,在她印象裏,應該也有部分農夫,而不是全都是土地賣出後受雇傭種田的佃戶。
“那,沒有自己種地的嗎?”
漢子怔了怔, 下意識望了一眼北邊, “貴人随我來吧,自己種地的,在這邊。”
薛瑜心中疑惑,牽着薛玥跟漢子出了北城。
剛出城門, 薛玥驚得倒退一步,靠在兄長腿上。薛瑜看着外面,第一個念頭就是:擁擠。
低低的哭泣聲和“給口飯吃吧”的喃喃連成一片,大概離城門一百丈遠的樹林旁,搭着一頂四處漏風的竹棚,骨瘦如柴的大人小孩坐在竹棚下,身上的麻布衣裳破破爛爛,見到走過的人,嘴巴開合祈求着任何人将自己帶走,只有眼珠跟着轉過去,見一個人離開,便将全身上下唯一還閃着光的眼珠挪向下一個人,也只有這點光和細微動作讓他們還像個活人。
不時有被點起來的小孩或者青少年,被來人翻着眼睛豁開嘴巴到處看看,像挑牲口似的領着出來。被帶出來的勉強還算有些人氣的大小孩子們臉上只剩下麻木,衣服裏露出的手腳細得幾乎撐不住他的腦袋,跌跌撞撞往外走,讓人懷疑他下一瞬就要摔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但他顯然還是能起來的,他伸手向來人要吃的,被狠狠拍開無力站穩,只能跌倒在地,被從旁邊準備的大木桶舀起水從頭澆下,當場擦洗幹淨。
被帶出來的孩子只剩下腰間一條布,沒多幹淨的黃水将身體沖刷成一條黑一條白,肋骨挂在上面,像過于突兀的一座座險峰,一邊澆一邊仰頭張嘴吞咽着,胡亂在身上搓着,等到差不多看得出皮膚,他才勉強拿到了一角餅。
餅很小,大概只有西市胡商切開給薛瑜品嘗的一角的一半大,兩口就能吃完。然而被帶出來的孩子只吃了一口,身上像有了點力氣,站起來又折返回去,扶起棚子裏的婦人和小女孩,把餅子掰成兩半塞到他們口中。
她下意識想捂住薛玥的眼睛,但又遲疑了。周圍燃着艾草,破爛的席子堆在地上,濃郁的艾味混着古怪味道,将剛出城的幾人熏得夠嗆。進城時城門卒說起的“城北亂了點”浮上薛瑜腦海,她呆呆地看着眼前不至于血流成河般慘烈,卻讓人從心底感覺到窒息的一幕。
“他們曾經都是自己種地的。”漢子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好一陣,薛瑜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裏不是京城附近嗎?鳴水縣令呢?也沒人管他們?就讓他們這樣待着,随便被人用一塊餅領走,賣身為奴?”
她很難分辨心中翻湧着的是什麽,是憤怒,是難以置信,是想做些什麽事的沖動,還是無盡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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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有些惱,“貴人怎麽這樣說?!江縣令為他們做了多少事?為他們這些流民能留下來,四處去求那些高門士族,還搭了棚子給他們住,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要是沒有他,他們走到死也沒有一個落腳處!到頭來貴人輕飄飄一句沒人管就完了?”
薛瑜吸了口氣,別開眼,不太敢看流民棚,“你剛才說,你也是因為做公田佃戶在鳴水落腳的?為什麽會有這麽多流民?”漢子既然能這樣說,說明他也不是鳴水縣本地人,那麽曾經可能也是流民。
“這一波是黎國來的,我是北邊胡人那裏逃來的,也有些是楚國的逃奴,沒了自己的田,在主家過不下去,可不就成了流民。聽說早些年是自己種田的稅太高了,還不如賣了,挂在莊子名下舒舒服服做佃戶,到後面又是打仗,打仗的地方哪敢多待,又有不少被強拉當兵的,地也就被人劃走了。”
漢子語氣緩和了些,“到了秋冬,北方沒活幹,遠些的地方養自己人都養不過來,更何況他們這些帶回去幹不了活的?你推我,我推你,就推來了京城,反正倒在路邊死了,也不歸他們管。碰上江縣令是個心善的,不趕人走,反倒想各種法子留人。貴人瞧見的已經是選了幾波之後的,有些力氣看着能養好的都被挑走了。嗨,到齊國進富家的莊子倒比楚國好些,好歹有人壓着,多少要些臉面。江縣令都說了,能挑走一個是一個,好歹活得下去。”
“喏,鐘家的莊子,鐘家倒是要了不少人。要不然怎麽人家家小娘子進了宮呢。”他向遠處一指,田地裏有零星幾人還在忙着,薛瑜視力好,看得清在田壟邊列隊走過的人腰挎長刀,行走間已經很有軍隊的姿态。
薛瑜手心發涼,“這邊除了行宮附近,都是世家的田地嗎?都養了兵?”
“都是大姓,朝中總有幾個當官的。這麽說吧,我走過的地方,除了荒地,還沒見過除了大姓貴族們的莊子和公田軍屯外的地。那有了莊子有了地,人家養些部曲,也正常嘛。”
薛瑜徹底明白了為什麽歷時西齊三代皇帝努力,手握軍權的皇帝卻對世家只能削弱,世家之害仍根深蒂固,無法根除。為什麽皇帝雖然暴君名聲在外,但暴虐程度總有一條邊界,和世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想起她曾經對皇帝說的碩鼠,這形容何其清楚,她想的又何其天真。
他們有自己的田地,有自己的軍隊,在地方連縣令都要求他們幫忙,整個國家的政令運行,自然只能建立在他們之上。這些家族送了子弟入朝,自己在鄉下豢養部曲,吞并土地,吸納流民,幾乎成了國中之國。瓜分了土地的世家裏雖然有高低貴賤之分,楚國傳世世家對西齊的小士紳們有鄙視,他們各自有不同的需求,但最根本的,還是土地。
也難怪原書中向來習慣驅虎吞狼的方錦湖殺世家時做得那麽赤.裸.裸,要動他們的根本利益,溫和的和平方式大概只會被先下手為強。
薛瑜摸了摸懷裏放着的曲轅犁圖紙,強迫自己正視着前方流民棚。
如果她真的像最初想的那樣逃出來,她會不會也變成其中之一?
在方朔對她下手時,她想的是贏過他們活下來;在度支部出事時,她想的是見到了就盡她所能做事;在孤獨園看到孩子們可憐時,她想的是希望有朝一日他們也能吃飽穿暖。
但那些念頭在對上竹棚中流民們的眼睛時,都顯得格外淺薄。
在之前決定了不逃跑的十幾天裏,她努力做事,也努力生活,去回擊惡心過她的人,去對對她好的人好,但她其實沒想好未來該如何做。她總覺得,假的永遠是假的,有朝一日總會被拆穿,多活一月夠本,多活一年穩賺,等到被拆穿的那天,她也會在報複之後與那群讨厭家夥同歸于盡。
至于她穿越的這個倒黴催的世界?她自己都是朝不保夕,她能做點什麽而不是消極怠工報複社會,自認為已經對得起穿越前那些年的思想品德教育,是個好人了。
“阿兄……”薛玥攥着她的手指,顫顫喚了一聲。
薛瑜垂下眼,将薛玥抱起來。女孩靠在她懷裏,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淚水濕透了她的肩膀。
她現在是三皇子啊。薛瑜想。
她做了三皇子,皇帝也對她表現出傾向,那她是不是能想一想做一國之君的未來?
她想為這個國家真正做些什麽,不是偶爾想起來的時候做些小玩意,不是為了在皇帝面前刷臉,不是為回報任何人的好意,而是像她曾對謝宴清幾人說過的,讓人們都能富裕起來。
她曾見過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世界,對如今見到的一切就格外難以接受。
要達成她想要的,她需要更多的支持,和更穩固的地位,以及更動蕩的世家。
她需要權力。
權力是個好東西,難怪書中男主會十年如一日的追求。
她再次扪心自問,真的只有男主能走到書中的那個太平統一的結局嗎?
或許,她該和方錦湖談一談?
他想要什麽,如果她能給的,她都願意給他,除了現在這個身份。如果不行……薛瑜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之前系統提示過的,“當前”不能殺死方錦湖。
“殿——三郎,你怎麽在這裏?”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薛瑜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猛地抖了一下。
旁邊的黑臉漢子滿臉喜色,“江縣令回來了!”
她身後來的人正是江樂山。他被黑臉漢子的熱烈歡迎鬧得有些臉紅,“我也就走了五六天,當真是沒辦法,讓你們惦記了。不過,雷小虎,你怎麽在這?”
漢子撓撓頭,“山上獵來的……”
話沒說完,就被江樂山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打斷,吓了雷小虎一跳,連忙扶着江樂山幫忙拍背順氣,沒拍兩下,薛瑜看不過去了,擋住他的手,“你這個拍法,等會江縣令就要死在你手上了。”
漢子手勁大,又不知收斂,江樂山剛開始還是咳嗽,被拍了一下差點吐出來。雷小虎悻悻退開,眼巴巴站在旁邊看着,見江樂山恢複過來,才松了口氣,“嗐,我、我不知道……縣令你們認得我就不說了,我走了啊!”說完,一溜煙跑了。
江樂山苦笑拱手,“讓殿下見笑了。”
薛瑜搖搖頭,一指流民棚,“聽說這是你的想法?”
“是。”江樂山低下頭,“臣知道這樣瞧着不好,但也是沒法子的事,總不能見人餓死吧?”
關于土地改革薛瑜暫時沒有想到好辦法,西齊當年從梁州起兵,從狄羅人手中奪回雍州和周圍小郡的土地時,也是有地方世家支持的,直接改變世家莊園的制度很可能造成反噬,王莽的新政下場尚歷歷在目。
但是,她可以先從耕種開始。
薛瑜還是第一次這樣真心實意地感謝系統,曲轅犁的圖紙現在就能派上用場。她向江樂山确認,“莊子裏的佃戶,有的是賣身為奴戶籍在莊子上的,有的是被雇傭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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