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 邀請(二更) 事無不可對人言……
做出決定前的難以置信和猶豫糾結在決定後變得并不那麽重要, 她們和好了。
由于意外到來的月事,薛瑜整個人都黏在了床榻上不想起來。早上她的吃食是流珠準備的,不好做得太明顯, 煮了一大壺姜湯, 配着紅棗雞粥吃了,然而胃口不好, 也只吃了一點,剩下的姜湯還在爐上溫着。
醒來後被派去皇帝那邊悄悄打聽皇帝還在不在行宮的陳關, 帶回來了皇帝給的一根圓木和皇帝早早去了營中的消息。
昨日皇帝的巡營被橫空出世的馬蹄鐵打斷,想來今天是要續上的。圓木的意思很明顯是要她自己記得紮馬步做基本功訓練,但又實在難受,訓練沒人監督,薛瑜寬容地放了自己一天假, 靠在床上拿了卷手稿看,實際上卻半點看不進去, 游離破碎的想法碎片在腦中撞來撞去, 不時讓她在紙上畫下一筆。
連手腕都泛着酸軟。
“阿兄病了嗎?”昨日早早睡了的薛玥敲響了大門, 她站在門口有些緊張地拽着衣角,連聲音都放得很輕。
薛瑜從半夢半醒間醒來,示意流珠去開門。
女孩将儀态抛到腦後,頭上的揪揪有些散,顯然是剛剛聽到消息就急忙過來了, 她走到床前幾步放慢了腳步, 站在薛瑜面前端正地行了一禮,吸了吸鼻子,小臉皺成一團,低下頭, “是我不好,害阿兄受傷。阿兄罰我吧。”
她在床邊站着,恨不得有個地縫出來讓自己鑽下去,從京城到行宮的路上兄長都沒有受傷,
若非帶她跑了那麽久那麽快,也就不用受病痛之苦。
“與你無關。罰你做什麽。”薛瑜聲音還是有些虛,“阿玥早食用了嗎?”
“吃了麥餅和肉粥。”
薛瑜拍了拍床邊,遞了一張手稿過去,“過來,流珠幫她紮一下頭發。阿玥,不是想幫忙嗎?來念念,讓我看看你認字認得怎麽樣了。”
對女孩的發髻薛瑜是真的一竅不通,男子束發相較來說方便得多。薛玥坐下來,綁在頭上的繩子被拉散,頭發披下,手指輕柔地在頭頂打轉,薛玥悄悄看了一眼兄長身邊的流珠娘子,小聲道謝。她感覺得到兩人之間氣氛改變了,一時不知該替兄長感到高興還是為難。
在被看出她心思之前,薛玥低下頭,拿着手稿展開一瞧,上面字跡淩亂,與其說是寫的文章,不如說是胡亂抄的一堆字橫七豎八搭在一起。她遲疑了一下,“茶、皮球、紙、水泥、皮離?”
薛瑜猛地坐直身子,面不改色地從薛玥手中抽出手稿,“好了,把幾案挪來床邊,我說你寫。”一時疏忽把她剛剛胡塗亂畫的那張紙遞給了薛玥,也難為小孩能念下去。太過猛烈的起身讓腰部一陣疼,血湧得更洶湧了些,薛瑜不敢亂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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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空始終沒有亮起來,沉沉壓着像是要下雨,流珠多加了一盞燈,照亮內室床邊,薛玥跪坐在幾案旁,有模有樣的磨墨潤筆,薛瑜看着有趣,“阿玥是随誰開蒙?”
薛玥的生母本是宮中獻舞的宮女,地位卑微,就算僥幸認字怕也沒有這樣端正的寫字習慣。薛玥是個女孩,循例要到秘書省的皇子開蒙也輪不到她,不然她也不至于想方設法的出來露臉。
“是尚衣局的一位女官。”薛玥抿唇,“但是嬷嬷老了,去年就出宮了。”
宮女和女官們到了年歲離宮也是有的,薛瑜虛摸了摸她新紮好的頭發,接過流珠端來的姜湯暖着手,“我說,你寫。不知道怎麽寫的字,先用相近的替代。”
“兒聞國家之事,盛于民也。先前觀鳴水外流民聚集,又訪農家務農……”
根據昨天江樂山所說,齊國當前對流民的态度還是相當寬容的,只要說得清是哪裏來的,大多都能被安排一些事做入籍糊口,不然也不會出現大批流民向西而來。
除了真的太弱小活不下去的部分,流民們更多的是因為賴以謀生的技術不再能運用,或是家園毀滅流離失所。但土地出産和工作內容沒有變化,人卻越來越多,入籍方便也就帶來了郡縣養人的壓力,財政岌岌可危,另一方面入籍後需要上繳稅賦和勞役,當沒有合适工作的民衆承擔不起,就會再次進入流民行列或是抛棄良籍自沒為奴。
薛瑜有心留下他們,畢竟人口在任何時代都至關重要,但如何安頓這些人口,就是個大問題。
薛瑜緩聲說出她考慮的設立國家集體工坊概念,國都附近暫時沒有地給流民,不如拉過來建設國家工廠。将高利潤工坊交給現在還大半是世家子的朝堂官僚她是不放心的,但并入軍隊産業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
肥皂鋪如今還是民辦狀态,作坊也是這樣運轉,利潤空置,但由于雇傭的人絕大多數都是孤獨園老兵們,其實說得上半軍事化管理,她打算的就是将半軍事化變成徹底的軍事化。
軍隊出身的老兵做管理者,選出部分可靠的流民做工人,所得利益擴張孤獨園收留範圍,将孤獨園變成真正的養殘疾孤弱撫幼的機構。這或許救不了所有人,但能讓想活的人活下來。養流民并不是一直養着,而是讓他們恢複些生機後自食其力,用勞力來回饋收留時的幫助,徹底有了勞動能力後決定或走或留。
蟬生去走訪農戶收集長直轅犁改進建議本就只是做樣子,好鋪墊她拿出來曲轅犁的事,幹脆一起說了。只等蟬生回來,她去兵械坊打出曲轅犁的實物交給江樂山驗證後,就能上報皇帝。
改革耕種技術,從行宮公田開始正合适。
黑壓壓的天色裏猛地閃過一道雪亮的光,雷聲滾滾,暴雨應聲而下。坐在薛瑜旁邊的女孩縮了縮,往她身邊靠了一些,小心地沒有碰到她。
薛瑜說得口幹,喝了口姜糖水,輕輕嘆了口氣。若是齊國在如今楚國的位置就好了,制鹽制糖,都是暴利,她又何必非要和肥皂甘油過不去。
煉鐵上面她暫時能做的只有風箱一件事,玻璃和水泥還需要一個合理的機會拿出來,正好她也煩了京城的颠簸大路,可以考慮拿水泥翻修一下京城,還能消化一部分到時候養得差不多的流民勞力。但這筆銀子按照她印象裏的度支部賬目來說,國庫是拿不出來的,就得找個名目看看能不能忽悠京中權貴們拿錢。
論忽悠,方錦湖這個游走在世家之間的掮客估計會有不少經驗。
暴雨的聲音裏混進來了一陣隐約叩門聲,薛玥停下筆,望向突然沉默了的兄長,還沒開口,就聽門外魏衛河禀報道,“殿下,林妃娘娘身邊的嬷嬷來傳話,允她進來嗎?她說她是‘抱過殿下的嬷嬷,與殿下最親近不過’,讓我們不許攔她。”
魏衛河學話學的聲音平板,但薛瑜想象得到嬷嬷會是怎樣一個高傲的态度,她笑了一下,林妃派人來得真是巧。昨日還思考着林妃為什麽開宴,今天就自己送了上來,也就不用她想辦法去打聽女眷裏到底有什麽人來了了,問嬷嬷就是。
“知道了。”沒說讓進也沒說不讓進。
她離開清秋宮後林妃沒有搞事,她也就維持着虛假的平衡,但林妃不在背後罵她才有鬼,事到如今一個嬷嬷還敢在她面前耍威風威脅,她可沒心思被劈頭蓋臉數落,幹脆先晾一會滅滅威風。
時間一點點過去,裹着披風站在別苑門前瑟瑟發抖的中年婦人幾乎被雨水澆透,她探出頭,看了一眼燃着燈火的主屋,掩下怨恨,将披風裹得更緊了些,向守門的陳關勉強露出讨好的笑,“将軍,讓老身進屋暖暖吧,這樣去見殿下也不合适不是?”
小鬼難纏!她心中罵道。
陳關笑得輕松,“您雖在林妃娘娘身邊伺候,但這裏是殿下的地方,殿下沒發話,我一個小兵哪敢讓您進來?”
之前他們跟三殿下去收拾東西時可是看見了的,那位林妃和殿下的母子情可不大好。別的不說,離開清秋宮這麽些天,林妃可一次都沒讓人來請過殿下。都說母子連心,他可沒看出來林妃的心在哪長着。
薛瑜靠在溫暖的被中,看完薛玥方才記下的話,裏面不少錯字,但一筆一劃看得出用心,對一個九歲孩子也不能要求太高,她點點頭,“阿玥辛苦了,這幾天可能我沒有空,等回京後,你想不想念書?”
今年她重新進了秘書省後蘇禾遠的教學熱情高漲,正好送個學生給他。原主記憶裏他講課雖然心不在焉,但他的水平開蒙還是足夠的。
薛玥眼睛亮亮的,“多謝阿兄!”
“乖。去歇着吧,告訴門口魏衛河,讓那嬷嬷進來。”薛瑜躺了一早上,感覺緩過來了些,換了衣裳走出內間。
大門敞開,一陣寒風卷過,薛瑜立刻端起旁邊擺着的姜湯暖手。門口冬嬷嬷的确是林妃身邊的人,她望向薛瑜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大踏步進門,一邊走一邊數落道,“奧喲,殿下身邊的人實在沒個眼力見,這雨天連個幹帕都沒備下,也不知是怎麽照顧人……”
“停下。”薛瑜放下杯子,一聲輕響。
嬷嬷沒反應過來,還在往裏走,魏衛河擡手将她攔在門前兩步,“殿下命你停步。”
他的聲音太冷,嬷嬷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縮回了腳,從濕透的衣裳上滴落的水珠在腳下聚成一灘,“殿、殿下,這是做什麽?”她又笑起來,“娘娘念着殿下,讓老奴來傳話,您怎還留着這麽多人?”
她在暗示說的話與薛瑜身份有關,也是在威脅薛瑜記得自己身份。然而這個伎倆在薛瑜離開清秋宮時就已經失效,只他們還抱着一點或許有用的希望。
薛瑜淡聲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母妃讓你說的定是好話,又何必避開人?”
嬷嬷笑容僵了僵,沒想到她像換了個人似的這般冷漠。但身上黏着的冰冷衣裳實在穿着難受,背後被風一吹透心涼,嬷嬷挑揀了說辭,“明日娘娘辦小宴,請殿下過去坐坐。多日沒見,也好說說話。”
“小宴請我過去?”薛瑜沒聽到想知道的,索性直接問道,“請了些什麽人,說來聽聽。”
嬷嬷被連續打壓了兩次,已經意識幾分到了今時不同往日,這個小丫頭不再是她們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性子,但也沒明白薛瑜為何問這個,窺着她神色想了想道,“不過是跟來秋狩的一些郎君娘子們,今日雨後明日山下氣候怡人,左右無事聚在一處玩玩。四殿下也是要來的。蘇、鐘、韓等等幾家,四殿下的表兄表妹也會到。”
薛琅的表兄妹是方家人。如果方錦湖來了,林妃借這次小聚想見見兒子,也說得通。表面上方家和林妃沒有關系,自然得走薛琅的關系,而她怕是被拉去遮掩充數的。
也有可能是又動了心思準備借這次機會交換。
薛瑜搖搖頭,出言試探道,“改日我會去拜見母妃,小宴就不去了。”
“那怎麽行?!”嬷嬷脫口而出,薛瑜挑眉,“怎麽,非去不可?”
嬷嬷被順勢出列的兩個侍衛擋住,臉都白了,“不、不是。殿下改日再來,奴告退。”說完落荒而逃。
薛瑜皺起眉。不是非去不可,那她倒得去瞧瞧是怎麽個小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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