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 投花(二更) 這是屬于薛瑜的勝利……
這次比試本就是私下比試, 沒人覺得皇帝會來,臺上的座位也坐得亂七八糟,男女賓以一家為單位混坐在一起, 即便皇帝來了, 也沒時間再改,只能先這樣坐着。方朔收回對剛剛提議活靶的那個工部小官的贊同眼神, 瞥了一眼挂着面紗十分沉默的方錦湖。
方朔清了清嗓子,“你們覺得, 誰會贏?”
方嘉澤第一個叫了出來,“當然是四殿下!”
方錦繡眼神有些游移,方錦湖看着臺下,思緒像飄到了遠方,等問了第二遍才柔聲道, “女兒不通武學,但上次贏了, 這次應當也會贏吧?”他的回答帶着幾分漫不經心, 似乎完全沒将場上發生的事放在眼中。
方嘉澤看了一眼從小到大在後院裏待着, 幾乎沒見過幾面的親生妹妹,總覺得有些別扭,見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惱道,“三殿下與我們何幹, 你不去誇四殿下, 卻只看旁人……”
“你閉嘴。”方朔冷聲喝止。方嘉澤望了眼父親,之前見到的場景又浮上心頭,臉色也冷了下來,幹脆趁臺上議論頻頻時弓身離開, 去尋鐘家人坐了,即便只能在後面和仆役們坐在一處,他似乎也樂在其中。方朔看着他落座,半晌,轉過目光。
臺上的變動沒有影響臺下的準備工作,一刻鐘後,皇帝擡手止住嘈雜議論,“便移至一百步。去準備吧。”
斛生頂着梨子繼續挪後,站在中線處的兩匹馬聽到皇帝發令,皆向兩邊奔去,直到停在校場邊緣。
臺上所有人一眨不眨,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新換上的禁軍統領薛勇發令。
“出發!”
繃緊的弦驟然一松,兩匹馬電射而出,馬蹄聲似鼓點,踏在所有人心上。他們飛快接近中心位置,英姿飒爽的少年彎弓搭箭,直身挺立,望着遠處瞄準的背影挺拔如松柏。
馬身只剩兩個呼吸就要碰撞在一處,薛瑜扣着弓弦,估算着最好的射擊方向,薛琅的弓離她很近,勾着弓弦的手指一松,嗖!
羽箭飛射而出,電光火石之間,薛瑜判斷出這支箭沒能瞄準,算上風力的作用,會略向下偏一寸。
将會正中斛生眉心。
是要贏,還是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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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了!
薛瑜翻身勾住馬镫,側身挂在馬腹旁,緊跟其後斜向上射出自己的箭。
馬身交錯而過,嗖嗖兩聲箭響一前一後追擊而出,咚咚兩聲悶響在遠處響起。臺上幾位将軍長身站起,看着薛瑜瞬間完成的半挂在馬腹旁的高難度動作,激動得呼吸粗重。但也有許多人沒能看清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麽,薛瑜是怎麽翻身半挂在馬上,但最終的結局他們都看到了。
薛瑜的箭,射偏了。
“四殿下武勇!”
“好哇!”
之前為薛瑜的叫好聲還克制些,這次給薛琅的叫好歡呼格外熱烈。薛琅唇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得意地勒馬停下,望着重翻身坐上馬的薛瑜。薛瑜神色平靜,好像絲毫沒受影響。但也有人不願相信,比如伍将軍一家,比如林妃,在旁邊發出噓聲的時候,怒目而視。
斛生一眨不眨地看着兩支箭射來,太過接近的距離讓他幾乎無法判斷這箭究竟會不會取自己性命,寒光在他眼中放大,他克制住了躲避的本能。斛生松了口氣,雖然還能站着,卻已無力抽出背後的木杆送到臺上,還是請旁邊的禁軍幫忙抽出,一路打馬送上。
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屬于薛琅的黑羽羽箭末梢斷了半邊羽毛,顫顫釘在梨子上。
屬于薛瑜的白羽羽箭向上偏了半寸,完好無損,釘在了木杆上。
鐘大淡淡笑了一聲,“雖使了手段,到底不如真本事。”
一句話頓時将所有人的記憶拉回剛剛那瞬,就算沒看清那一箭如何射出,他們也知道薛瑜是後射出箭的那人。加上薛琅箭矢上被射壞了的尾羽,誰使了手段,不是一清二楚?
兩匹交錯後馳向遠處的馬重新調轉回到正中,往臺下奔去,薛琅慢吞吞道,“動作花哨,射箭可不能花哨。”之前薛瑜總是來教訓他,總算讓他找到一次能教訓薛瑜的機會。
薛瑜沒有理他,在臺下手持木杆的禁軍身旁停下,對臺上皇帝欠身,“陛下,兒不曾輸。”薛琅近距離看到木杆時,也沒了笑意。
正和旁邊人鬥嘴的伍明點點頭,“就是,你們這群眼力差的,看清楚發生什麽事了嗎,就在這裏吱哇吱哇瞎叫喚!”
“就你看清楚了!射偏了就是射偏了,好在沒連累旁人!”
伍明氣惱,“什麽連累,那是——”
皇帝揮手打斷了他,示意下面的禁軍,“拿上來。”
木杆呈上高臺,剛剛還在說話的幾人立刻閉嘴。近距離看時能看出來,薛瑜的箭不能說沒射中果子,因為,箭正好釘在梨冒頭的柄上。
“還不是運氣好。”有人嘟囔一聲,被旁邊真正看到木杆後紛紛點頭的武将們狠狠瞪了不知道多少眼。限于皇帝方才要求的禁言,都閉着嘴巴一言不發。
皇帝拿住木杆,原本懸吊在杆上的梨子随着木杆傾斜卻半點動彈不得,牢牢被一上一下兩支羽箭釘在杆上。皇帝看了一會,忽地撫掌大笑,“不愧是我薛氏兒郎,先祖武勇,今日後繼有人矣!”
鐘大和方朔第一時間望向他,兩人心中對“後繼有人”的答案,呼之欲出。
随着皇帝的誇贊出現,原本靜下來些的議論聲再次熱烈起來,“殿下少年英才”的誇贊此起彼伏,鐘大眉頭舒展,笑容更真切了些。
“薛勇,你來宣布結果。”皇帝對誇贊聲不置可否,将木杆交給身旁的禁軍統領。
薛勇氣沉丹田,聲音傳出很遠,“勝者,皇三子薛瑜!”
“沒看錯人,四殿下……什麽?!”應和聲說道一半,被真正的結果震得頭暈腦脹,“這、這怎麽可能!”
剛剛就嫌棄旁人沒眼睛看清楚事情經過的武将們揚眉吐氣,方朔與林妃臉上露出了有些複雜的笑意,方錦繡雙手捧臉,發出無聲的尖叫,膝頭放着的帕子疊就的布花都被颠到了方錦湖這邊。方錦湖仍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将布花掃落在地。
臺上大多數人都是神色驚愕,唯有鐘家幾人神色大變,緊緊盯着薛琅,只等他擡頭就示意他質疑結果。
然而薛琅根本沒有擡頭,他翻身下馬,快步走到放弓的幾案旁,拿起朱顏弓,雙手呈在薛瑜馬前,“我輸了,願賭服輸。”
薛瑜噙了淡淡的笑,沒有接弓,仰頭看着臺上,聲音微啞,卻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朗朗銳氣,“不若請統領一同解釋,為何是我勝,也好平諸位之心。”
方錦湖手下一頓,看向她,頂着他的面皮的少女眼睛明亮,端坐馬上,飒爽明媚,如寶劍初開,鋒芒畢露。
頭頂分明是熱烈的陽光,卻好像全部的光芒都彙集在了她身上。他心底忽地癢了一瞬。他曾聽過飛蛾撲火的故事,只是不知,對飛蛾來說,燈火是否也如烈日般灼目。
他聽得見旁邊方朔混亂的心跳聲,加上之前貶官那次,少女似乎很擅長給這些腌臜東西添麻煩,這些麻煩,比他想做的還要合他心意。
她不像他,但又很像他。
這是屬于“薛瑜”的勝利。
薛勇得到了皇帝的許可,大聲解答大多數人的疑問。
“三殿下此箭力度與角度皆精妙至極,失之毫厘便無今日的兩箭皆中。先射出的一箭若非被斜向上射出的後一箭改變方向,落在的位置應在活靶人架額頭,而非梨上。在阻止了此箭脫靶後,第二箭射高的距離也在三殿下的預估範圍內,正中梨柄。因此,三殿下以一箭射就兩箭正中,是為勝者。”
雙手舉弓舉過頭頂的薛琅低着頭,笑容有些發苦。看到梨的那一瞬間,他就意識到了,自己一敗塗地。他不想擡頭去看母親和舅舅們的眼神,他不想輸也輸得顏面盡失。
經過一番解釋,人們才恍然大悟。能夠做到自己射箭中靶很強,校準另一箭也一起中靶更強,最讓人驚訝的是,這箭完全是在瞬息之間完成。人都是慕強的,薛瑜證明了自己并非取巧和運氣,絕大多數人瞬間倒戈,就算他們家中支持四皇子,但也不妨礙他們這一刻為薛瑜高興。
而薛瑜為何翻身挂馬做出這樣疑似嘩衆取寵的極難動作,也有了解釋,若非這個角度,恐怕很難射出足夠改變方向的一箭吧?
臺上的将軍們先坐不住了,紛紛搓着手發出邀請,“三殿下有沒有想法來我們軍中轉轉,好箭術當切磋一二嘛!”
“诶诶,我們的更好,我們的馬比你們多!”
“我們有弩車!”
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在臺上鬧得像一群小孩。薛瑜平複着自己的呼吸,唇角忍不住越翹越高。
她是自己站在這裏,接受這些誇獎,這場勝利,是她和原主共同的勝利。原主曾經的努力,并沒有白費。
“朕的照夜白,便賜給你了,望你好生照料。”
皇帝眼中也帶上了一點笑,通身雪白只有四蹄烏黑的駿馬被牽着走近薛瑜,薛瑜翻身下馬,拱手道謝,“兒定不負聖恩。”
“行了,今次比試獲勝,之後的比試也要上心些。”皇帝望着坐上白馬的少年,擺了擺手,在薛勇的陪伴下走下高臺。薛瑜接過薛琅手中的長弓,“這是把好弓,多謝。”她騎馬繞着高臺走過,忽地聽見頭上一陣歡呼聲。
“三殿下贏了!”
薛瑜仰起頭,雪一般的花瓣洋洋灑灑落下,丢過來的香囊和手帕幾乎将她淹沒。花瓣和手帕等等背後是一張張笑臉,也有郎君們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激動,幹脆扔來了自己的手帕發帶。
花雨中微笑的绮麗少年,美麗和武勇融合得恰到好處,美得不似真人。
薛瑜怔了怔,齊國尚武,女孩給比武中最喜愛的兒郎投花也算是半個習俗,沒有人會說不合規矩,書中男主比武大勝後的一個高光劇情,就是被貴女們激動投花。而這次換成了她,她下意識望向方家人所坐的位置,略過方朔擠出的複雜笑容,對上了方錦湖的目光。
淺琥珀色的眼瞳睜大,像是被驚到,卻又盛着碎金般的點點光芒,一雙鳳眼畫出略圓的形狀,熟悉的似笑非笑神色被變圓的眼眶改得有些稚嫩,比起像個神經病,更像是小女兒的似嗔又喜。
薛瑜走到哪裏,都是一片歡呼,也有想拉關系的人不住說着“恭喜”,她本就是順着高臺往出口去,不知不覺靠近了方錦湖。方朔看到馬身走到自己正下,扯出笑容道,“三殿下武藝非凡……”
一句話沒說完,就見薛瑜根本不像之前聽到恭喜時那樣停下應付一下做個樣子,而是恍若未聞,越過他直接走了。
走近了薛瑜才注意到,方錦湖手中有一朵和衣帶同色的暗紅花朵,修長的手指托着花,仿佛沁着暗沉血色。
“殿下。”方錦湖沙啞地喚了一聲,薛瑜放慢馬速,想聽聽他要說什麽,就見旁邊方錦繡投來一朵花,方錦湖眼睫微垂,像是拿不穩手中布花,布花掉了下來。
後抛下的布花在路上追上了方錦繡的那朵,将它砸到一旁,方錦繡遺憾地嘆了口氣,再折一朵已來不及,只好看着帕子折的花朵落地。
血色的花朵飄飄蕩蕩,落入薛瑜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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