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身世之謎
入了下半夜,空氣驟然寒冷,段佩容躺在地上,只覺得下身酸痛,心裏感嘆,這毒雖然解了,身子卻是真的廢了。
睜開眼,看見自己呼出來一團團白氣,縱使烈火烤着,身子也是一陣陣的寒冷。他撐着地面坐了起來,看見赤虎和琉璃縮成一團緊緊相依,将身上的衣物給他們蓋了過去,流露出笑容。
流雲估計也是被凍醒的,不知何時自己爬進了洞中,在火團另一邊,大字型睡着。
段佩容搓着手,伸到火旁烤了烤,就聽身後低沉聲音道:“睡不着?”
他轉身,對視上白月目光,微笑道:“尊者也睡不着?”
白月半響才回答道:“叫我白月吧。”
段佩容微愣,片刻含笑輕聲道:“白月。”
六百年了,隔了六百年才再次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自嘲的笑道:“上一次別人喊我名字,還是六百年前。”
段佩容聽了,莫名心痛了一下。這人是寂寞的,他感同身受。他用手撐地,緩緩地移動過去,在白月身旁坐着。抹去額頭的汗,他靠在石壁上說道:“若你願意,和我們一同去人間吧。”他見白月沒有反駁,繼續道:“就當是去游玩,舒緩一下心情,指不定能遇到讓你動心的人,你就不會這樣寂寞了。”
白月皺眉,冷哼:“你怎知我寂寞?我好得很。”
離火堆有些遠,段佩容覺得很冷,用手不停摩挲在雙腿上。接着說:“因為你閑。”他突然想起什麽,笑了起來。“只有寂寞的人才會很閑,閑的千年修為夜闖蓬萊,只為一顆小小火靈珠。”他回想那日,白月一身貴氣,讓他頗為驚詫,卻只為了要火靈珠,想着又忍不住笑了。
白月眉頭皺的打結,偏頭看他,道:“你在笑我?”
段佩容瑤瑤頭,道:“不敢。只是誠心邀請你,我聽我娘說,人界很美,不像天界,少了人情味,個個不食煙火般孤傲。”他直視他的目光,道:“別總用冷漠僞裝自己,我雖對你了解不多,但直覺你是很好的人。你那日說起你的兄弟,的卻是一段讓人心酸的往事,我能感受你被親人欺騙出賣的痛苦,你隐居六百年,不曾想過回去報仇,奪回你應該得的,說明你是個淡泊之人,看透了權勢争奪的醜惡,而且你的心裏還念着那份情,你不願兄弟相殘。既然不稀罕那族位,就該真正放下,活的潇灑恣意,管他以前如何,至少以後能開開心心,你說是嗎?”
白月看他一本正經勸自己,只覺好笑,道:“我開心得很。”
段佩容被噎住,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氣氛冷了下來,段佩容準備爬回火堆旁,卻聽身後那人道:“我和你什麽關系,要和你去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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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佩容微愣,旋即輕聲道:“你肯給我講你的過去,便是信我這人,能得你相信,是我的榮幸。我曾幫過你,你也救過我,如此來去,我們算得上朋友吧。”
這次的回答白月很是滿意,點點頭道:“看你苦苦哀求,我便與你同行吧。”段佩容想,我剛才苦苦哀求了麽?
兩人閑聊許久,段佩容覺得這狐貍其實蠻好說話的,于是好奇問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弟弟為什麽要害你。”
白月漠然的回答:“在我我們狐族,血統很是重要,純正的九尾狐通體雪白,那是王者的象征。而我那同父異母的弟弟,是我爹和一只美豔三尾妖狐生的,三尾狐貍在狐族基本沒什麽地位,我那弟弟雖然得到我爹血脈,生來就有九條尾巴,但是随她娘一身的紅毛,從小遭盡白眼,被人輕視,這麽的長大,心裏多少是憤恨的。”
段佩容又問:“你們關系不好?”
白月道:“非也,相當好。我一直保護他,他也喜歡跟在我的身後。”
段佩容道:“哎,看來親情再濃也比不上權勢的誘惑。白月兄,他如此對你,你不恨他?”
白月冷笑:“想必是他恨死我了,他娘只是低下的三尾狐貍,高攀了我爹生下白焱,白焱一身紅毛,本是沒有資格當王的。可惜我爹子嗣稀薄,就我們兩兄弟,她們便一直想除掉我,扶白焱為王。我被白焱算計,惹怒我爹,離開族群的時候,發狠拔去他尾巴,你說一只沒有尾巴的狐貍會是怎樣的結果?”
段佩容心想:夠狠呀。他不太關心獸族那些是非,只知道白月是被老族長逐出族群,至于後來發生些什麽,的卻不知。
白月冷笑:“怕是結局很慘……”他頓了頓,悠悠道:“六百年山野生活,是我厭倦了爾虞我詐的生活,我本就無意族長之位,我原本就想将這位置讓給白焱,讓自己落得潇灑,是他太着急了。也不知道這六百年,他這族長可否當得順心,是否還保着族長之位。不過,那是他的事情,我什麽也不想管,我若再見他,定将血債血還。”
段佩容嘆氣道:“哎,口是心非。你是怕再見面看他被欺負,會忍不住再次幫他吧。”
白月偏過頭冷冷看他,段佩容被他看得發毛,趕緊岔開話題:“你說我們去人界什麽地方?京城?還是郊外?”
白月也不願再說那些陳年舊事,順着他的話題問他:“你去人界做什麽?”
段佩容道:“去找我娘。我曾去過冥界,查了記載,我娘并沒有過奈何橋,轉世投胎。我想她終歸是一直留戀人間,亡魂怕是回到故鄉去了。”
白月道:“九尾狐有通靈的能力,想來能幫上你。”
段佩容不可思議看着他,滿懷感激,抓着他的手不停道謝。“白月果然是外冷內熱,我沒有錯看你。”白月很是享受這接連的表揚,只聽段佩容小聲道:“不知白月兄可否再幫我一忙……借我一條尾巴蓋蓋……我的腿都快凍僵了。”段佩容下肢循環不好,氣溫下降,便凍得冰棍一樣,酥麻脹痛。
白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人呀果然是得寸進尺,他皺着眉現了原身,控制了大小,九條尾巴蓬蓬松松,剛好做成溫暖的毛皮被子。
段佩容移動過去,鑽入尾巴堆,身下墊着兩條尾巴,阻隔了寒氣,身上蓋着暖和的尾巴,讓他舒服的枕在上面,心滿意足的笑了。
白月側着頭看着那可愛的笑渦,也覺得心情大好,正要閉上眼休憩,只聽段佩容小心翼翼的對他說:“白月兄……你可得忍着……別放屁呀……”
白月:“…………”頓時想一個屁把他崩飛算了,深吸氣,在肚子裏蓄積半天也沒放出來,見那人臉頰依偎在尾巴上已經熟睡,只能咬牙作罷。
這時蓬萊仙人已經趕到了天庭,他跪在禦書房,面前坐着高高在上的仙帝,脫了朝服,穿着明黃色袍子,靠在椅背上摸着黑色胡須,聽蓬萊仙人詳細禀報。
仙帝左手邊站着大皇子樑,深紫蟒袍,金冠束發。濃黑眉細長眼,鷹鈎鼻子,薄嘴唇,給人第一映像不怒自威,是個很嚴肅的人。身材魁梧,站如青松,挺拔的身子,一絲不茍的立着,面色嚴肅的看着蓬萊仙人。
右手邊的二皇子岚,一身湖藍袍子寬寬松松套在身上,沒有系腰帶,很是随意。眼睛随了仙帝,和大皇子一個樣,細長的眼睛,只是配上懸膽鼻,不薄不厚的雙唇,看起來就風流倜傥多了。一頭黑發披散着,是被侍從剛剛從女人堆裏拉過來的,此刻站沒站相,吊兒郎當,只是在仙帝偶爾側首,才會立刻變作畢恭畢敬的站相。
蓬萊仙人将那日情形如實描述了一遍,然後道:“老臣管教不嚴,門下徒兒犯下如此大錯,老臣甘願受罰。”
仙帝皺眉,不解問道:“當年是那段佩容收了惡龍,如今又來救他,為何?”
蓬萊仙人回道:“段佩容知道了……三皇子被殺的原委。”
仙帝眉頭皺的更深。
太子樑冷笑,道:“蓬萊真人,你這話是在怪罪我三弟該死?是那龍族賤婦不知好歹,仙族皇室娶個妖獸之女,該是感恩戴德的,如此不識擡舉,死有餘辜。”
蓬萊仙人微微皺眉,嘆氣道:“老臣不敢。”
仙帝冷聲道:“那你打算如何處置這逆徒?”
蓬萊仙人道:“我蓬萊弟子數十萬,分布在六界,我已下了追緝令,抓到那逆徒定将綁到天庭請罪。”
太子樑冷笑道:“素聞蓬萊真人法力深厚,談古論今都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卻讓你那個殘廢徒弟從你的地盤跑了,怎麽讓人相信。”
仙帝也不相信蓬萊仙人,他明白這老家夥鐵定是維護自己的徒弟,他心裏有氣,卻不能動這老頭。放眼天界,尋不得第二人可以替換這老仙,法力無邊還耐得住寂寞,心裏權衡之後,開口道:“真人就穩住蓬萊島,将鎮妖塔看好了,鎮妖塔關乎天界上億生靈的安危,不能再出一絲半點的纰漏,從現在開始,蓬萊島上任何生靈不得踏出仙島半步,你可明白?”
蓬萊仙人道:“老臣明白。”這個結局來之前就已經猜到,仙帝這是要軟禁他,斷掉段佩容的所有援助。
仙帝又道:“流雲出逃這事你讓你那些徒孫把嘴管好了,不能洩漏一點消息,這好歹關乎了天庭的顏面,本帝也不想鬧得人心惶惶。緝拿流雲和段佩容就由樑去辦吧,召集一些法力最上層的武将,別驚動太大,若是頑抗,流雲就地正法……段佩容……綁回來再說。”
大皇子抱拳接令:“是。”
蓬萊仙人跪在地上,半響才籲了一口氣回答:“謝陛下。”
仙帝摒退了兩個兒子,只留蓬萊仙人在屋內,賜了座,也不問話,自顧自翻看卷宗,一看便是幾個時辰。蓬萊仙人明白仙帝是有意為難他,耐着性子安靜坐着,等着問話。
又過了幾個時辰,鬥轉星移,仙帝才放下卷宗,擡眼直視蓬萊仙人,問道:“真人沒有什麽要對本帝說的麽?”
蓬萊仙人裝糊塗,回道:“老臣驽鈍,請仙帝明示。”
仙帝有些失望,冷笑道:“好好,你這老東西也學會敷衍本帝了。修還在世的時候,本帝便已經重用你了,你随着我們兄弟二人擴展江山,壓制妖獸,将他們趕去邊界再不敢冒犯天族;你随我們一起踏平魔界,殺死魔王,保天界千秋萬代。你曾是本帝最得力的猛将,也是本帝最相信的人,當初是,如今亦是。可是,你卻學會欺騙本帝了,是麽?”
蓬萊仙人望着仙帝閃爍的黑瞳,逐漸扭曲的表情,他知道這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在強壓心中的殺氣。
仙帝冷冷瞪着蓬萊仙人,一字一句狠狠道:“你老實說,到底是誰偷走了鑰匙。”
蓬萊仙人起身跪在先帝面前,道:“是我十三弟子段佩容。”
仙帝喝道:“你還敢诓我,段佩容雙腿殘廢,他有何能耐進出天庭偷取鑰匙?就算他好手好腳,他也是沒那本事的。你是知道的,密室有我凝聚的結界保護,要入得密室取物,先得毀掉我的結界。可偷走鑰匙的人卻在神不知鬼不覺之下,進出密室取走鑰匙,還保結界完好無損。”
蓬萊仙人低垂着頭,默不出聲,這個結局也是他曾預料過的,他知道這個秘密,是保不住了。
仙帝踱步過來,站在他的面前命令道:“你擡起頭看着本帝。”蓬萊仙人擡起頭,仙帝盯着他的眼睛,希望從他的神色中撲捉想要的信息。“能不費吹灰之力入本帝的結界,必須是紫菱傳人,你是知道的,遺傳了紫菱的皇子,只有樑和死去的橓。如今你說段佩容變幻出的替身都有這能耐,豈不是可笑?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就該明白,本帝是不能留這孩子的性命了,以免他入天界禁區,毀掉幻境,讓整個天界的結界崩潰破裂,那時一切都完了。”
蓬萊仙人眼瞳閃爍,喃喃道:“你不能殺他……”
仙帝步步緊逼:“給我一個不殺他的理由。”
仙帝的結界就是整個天界的保護屏障,能阻擋妖魔的入侵,保護着無邊的天界。所以,要繼位的皇子,也必須要有這樣的能力。仙帝三個兒子,除了老二,都是降世時帶着紫色菱形胎記,天賦異能,是上天選中的幻境保護者。仙帝早已察覺自己的靈力已然退化,怕是再過百年自己就要圓寂,一直想在老大和老三之間選一位繼承人。新一任仙帝繼位,必須要完成上古祭祀,所謂上古祭祀就是讓繼承者進入幻境,将圓寂的仙帝舍利埋在幻境樹下,滴上自己的血液,形成新的天界的保護結界。三皇子橓性格暴戾,卻很早便練成出入幻境的能力,仙帝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于是在他心中老三雖不是最佳選擇,卻是天界唯一的希望。所以當年,他雖知老三有錯,卻更恨流雲扼殺他唯一希望,不聽蓬萊仙人勸阻,執意收了流雲,消他怒氣。好在大皇子前些年經過努力,終于可以進入幻境,這才讓他放下心來。
可如今,一個小道士便有如此能耐,怎讓他不驚,這不僅危害到天界的安危,更關乎仙帝的寶座,這人定是不能活的。
蓬萊仙人有些絕望,他答應過那個人,要好好守護這個孩子,不讓他卷入任何紛争,只要平平安安的長大。他還發過誓言,可是到頭還是保不住這個秘密。
“他……他……他是修的孩子……”
蓬萊仙人的聲音很低,仙帝好像聽清楚了,又好像沒聽懂,喃喃道:“誰?誰是修的孩子?”
蓬萊仙人擡起頭一字一句清晰道:“段佩容是修在人間和人類女人有的孩子。”
仙帝猛然醒悟,後退兩步,扶住桌子,顫聲道:“不可能,仙界之人與人界之人是不可能生下孩子的……不對,修已經死了,他在與魔王之戰時就死了。他元神聚毀,真身化成鎮妖塔了,你胡說。”
蓬萊仙人道:“修沒有死,他真身化為鎮妖塔,卻尚有一絲元靈未亡,我将那魂靈偷偷帶入人界,殘破的魂靈進入一株蘭草茍延殘喘着,慢慢恢複着元神。慧娘前世是十世善人,到了慧娘那一世是可以成仙進入天界的,我萬萬沒料到兩人陰錯陽差錯結良緣,更沒料到還能孕有一子。修元靈尚弱,自知無法保護慧娘和孩子,便偷偷托付于我,讓我好生照應。”
仙帝心口撕裂般疼痛,他知道修為何如此,是怕他知道了加害這母子。
當年天界都知道二皇子修是在與魔王對戰之時,耗損元神,用真身化為鎮妖塔保全天界。卻不知,在修重傷時補上那一刀的便是他的親哥哥,如今的仙帝。原因很簡單,那時先帝雖是太子,身上也有紫色菱形胎記,卻沒有進入幻境的能力,而他的弟弟修,卻擁有這樣的本領。只怕是段佩容那孩子,也是天生便有紫色菱形胎記,所以才讓修如此的擔心,所以那孩子才能如此輕巧的随意進出仙帝的結界。
蓬萊仙人沉痛道:“仙帝,你不能一錯再錯。這些年,修從未怪過您,曾今如此尊貴的人,如今卻是茍延殘活,已經夠慘。他元神已經殘破,不可能複原,如今非妖非人,已經不具備任何威脅,他已如此,您不能讓他的孩子也茍延殘活着,仙帝。”
仙帝合上眼,嘴唇顫抖,上千年了,他哪日不是在噩夢中醒來,當年那一劍刺下去,看着修悲痛的雙眼,他便後悔了。
“放那孩子一條生路吧。”蓬萊仙人痛呼。
仙帝眼皮不停顫動,他不敢睜眼,好像一睜眼便看見渾身是血的修向他索命。他渾身顫抖,胸腔起伏劇烈,許久才緩緩睜開眼睛,蒼涼道:“從現在開始,仙界沒有丢失鑰匙,流雲沒有逃走,蓬萊仙島也沒有段佩容這個人,你給那孩子帶個話,今生今世只要他們不踏入天界,我絕不會為難他們……走吧。”仙帝揮了揮手,轉身雙手撐着桌子,仿佛随時都會倒下。
蓬萊仙人磕頭道:“謝仙帝。”他轉身離去,只聽身後仙帝沙啞着嗓子喃喃道:“若是你能再見修……告訴他……皇兄對不起他……”
蓬萊仙人嘆了一口氣,走出宮殿。他站在雲霧之上,遙望遠處霞光,也不知那孩子現在如何了,至少保住了他一命,以後的造化還要看他自己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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