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酸苦(一)(前世)
前世種種,如流星砸進淮瑾的記憶裏。
他記起來,那年父皇沒有死,西征按計劃進行,最後戰報傳回京都,二十萬将士活埋于邊境雪災。
戰敗之後,西溱舉國蕭條,蒙上了一層死亡的陰郁氣息。
朝中給二十萬将士設了衣冠冢,老皇帝親自去祭拜時,被百姓砸了一身臭雞蛋,他們沖破禦前侍衛的圍護,指着皇帝的鼻子罵到:“昏君!你怎麽不早點替他們死!?”
皇帝悔恨交加之下,當場吐血三升,一病不起。
半個月後,京中忽然傳出了一首歌謠。
這歌謠編得朗朗上口,明裏暗裏寫的又是情愛之事,而其中的兩個主角,一個是南國君主耶律南炙,一個,是東宮的明飛卿。
明飛卿在南國時,就被傳出不少不堪之言,當時還有一些編排他的話本傳到了西溱境內,很快就被淮瑾下令禁了。
但在這消息發達的皇城裏,誰還不知道太子妃的黃謠呢?
“早就聽說耶律狗賊是個會玩的,明飛卿在南國三年,恐怕都被玩透了,虧得太子不嫌他髒。”
“真是不知羞恥,還傳出這種醜事,上次祈福一事,恐怕就是上天嫌他髒了大典,才降了血光之災。”
“這種人怎麽還有臉活着?我要是他啊,早就自盡了,何苦活在世上拖累人?”
“還害了二十萬将士,他跟皇帝,都該死!”
......
這陣風刮得太急太猛,很快,淮瑾也聽到了那些歌謠。
他盛怒質問:“是誰又開始傳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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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屬瑟瑟發抖:“下官不知,一夜之間這歌謠忽然就傳得滿皇城都是,連街邊的稚童都學了起來,實在摸不清源頭在哪!”
淮瑾臉色陰沉得難看,他近日本就在為西征慘敗的事焦頭爛額,如今又有人造這些不堪入耳的黃謠。
雖然歌謠裏不曾涉及他,但太子妃受辱,等同整個東宮都丢了臉面,他如何不氣不急?
最讓他痛苦的是,這些所謂的謠言,可能不是謠言。
明飛卿當日被救下來時,衣衫不整,渾身淤青。
淮瑾不忍追問他遭遇過什麽。
正是因為沒有明确的答案,所以猜忌才久久萦繞在心頭。
先前他努力不去在意這些事,如今......真像是心頭倒插了根刺,這刺越紮越深,存在感越來越強。
淮瑾自己都騙不過自己了。
他掃光了桌上的花瓶,四分五裂的碎片全落在地上。
·
後院的廚房傳出油炸酥肉的香味。
明飛卿熟練地将裹了雞蛋的肉放進熱油之中,熱油一陣沸騰後,炸好的小酥肉就浮了起來。
他把酥肉撈起來放進盤子裏擺好,又掀開蓋子,看炖鍋裏的魚湯熬得怎麽樣。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廚司的大廚倒成了打下手的幫廚。
鍋裏的油熱到一定程度開始往外濺,明飛卿的手背被油濺了好幾個紅痕。
“少君小心被油濺到了。”大廚忙上前替他将酥肉撈出來,“這油熱起來,是有些嗆人的。”
候在一旁的天青已經擰了一把冷毛巾來,替明飛卿敷起手背:“公子想吃什麽,廚司都會照做,完全不用親自下廚,您腿上的傷剛好一些,不能久站。”
他扶着明飛卿在輪椅上坐下,明飛卿下意識揉了揉酸痛的膝蓋,他才站了一小會兒,就覺得腳下虛浮。
“我能做的事,已經很少了。他好不容易要來內院吃飯,我想親手做些好吃的。”
天青撇了撇嘴:“殿下已經數月沒來看過公子了,明知道你身上有傷,還如此不上心...”
“......”明飛卿垂眸看着自己的腿,自嘲道:“我這樣的廢人,他自然不想看着添堵的。”
“公子...”
天青在某些事情上,可一點都不傻,他察覺到,公子近來傷春悲秋的次數比往常多了許多,還總說些自輕自賤的話。
明飛卿雖然是在荼州那等窮苦地界長大的,但有母親蘇秋愛護,他的性子也被養得天真爛漫堅韌樂觀,縱使家世低微,對上那些達官顯貴時也不曾妄自菲薄。
但這樣的明飛卿似乎正在逐漸凋零,天青很着急,卻不知道該怎麽救活公子。
魚湯已經能出鍋,酥肉也澆好了甜辣醬,四菜一湯備好後,便由小丫鬟端進山月閣。
這時,外頭的家丁進來提醒說:“少君可還記得,前日明大人托您辦的事?”
這家丁是從明家跟進太子府的,是明為仁的心腹。
明飛卿這才想起來,明揚科舉落榜後一蹶不振,父親托他跟太子說些好話,好給明揚安排個一官半職,開開後門,走走捷徑。
明揚的資質平庸,根本不是入朝為官的料。
如果強行将他安排進官場,屆時出了差錯,只會連累到淮瑾身上。
明飛卿不願為了明家的私利讓淮瑾攤上這麽個累贅,這便明說:“讓明揚好好再讀幾年書吧,他如今的學識,哪怕做個最簡單的謄抄官都不夠格,更別妄想讓殿下安排進樞密院了。”
家丁猶豫道:“這樣的話,恐怕丁姨娘又要跟老爺鬧了,公子還是試一試吧?”
明飛卿擰了擰眉心:“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我這是為明家好,你只管拿這句話去回,況且殿下如今對我什麽态度,你也看到了,我的話根本不會管用。”
家丁看他臉色憔悴,也不敢再多說什麽。
恰時一陣風吹來,明飛卿畏冷地裹了裹外衫,本就沒什麽血色的嘴唇越發顯得蒼白,情緒只是稍稍起伏,眼前就陣陣發暈,他閉上眼,攥緊腿上的衣料。
他厭惡自己這副病恹恹的樣子,連他自己都嫌自己無用。
·
淮瑾遲了半刻鐘才來山月閣同明飛卿用午膳。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全是照着他的喜好做的。
明飛卿在吃藥,碰不了辛辣油膩,但桌上這些菜,每一道都需重油重辣去烹調。
于是這整桌的菜,他能吃的只有白米飯和清淡的魚湯。
淮瑾察覺到這一點,看着他消瘦的面容問:“怎麽不做些自己愛吃的?”
“我沒什麽胃口。”明飛卿夾了一塊酥肉放進他的碗裏,“好久沒回家吃飯了,你多吃些。”
本來是溫馨的舉動,淮瑾的注意力卻全在他的手背上。
白皙的皮膚落着幾個粉紅色的紅點,像極了...床笫上留下的痕跡。
淮子玉眼前閃過那日将明飛卿救下城樓的畫面,耳邊仿佛又聽見那些淫穢不堪的歌謠。
啪啦一聲,盛了酥肉的玉碗被打碎在地上,碗摔得四分五裂,那塊酥肉也落在了地上,沾了灰。
“殿下...?”
明飛卿吓了一跳,不知淮瑾為何忽然發了這麽大的脾氣。
下一刻,他的手腕被淮子玉緊緊抓住,“這些紅點是哪來的?你知不知道外面現在傳得有多難聽?!你存心來膈應我是不是?!”
“...你在說什麽?”明飛卿全然不解,“你弄疼我了。”
“疼嗎?!你對着我喊疼,對着耶律南炙也喊過疼嗎!?”
明飛卿如遭痛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淮瑾,“你果然還是很在意。”
“我當然在意!南國那些關于你的話本,每一本我都看過,我他娘都要翻爛了!”淮子玉抓着明飛卿的肩膀,質問,“飛卿啊飛卿,我也不分不清那些話本究竟是編排的還是确有其事!”
明飛卿眼底已經有了淚意:“你...說過會一直相信我。”
“我多想信你啊!”淮瑾痛苦地反問,“國師說過,只有你一心一意牽挂在我身上,你才是我命定的紫微星,從前,你給我帶來的都是好運,可這次西征,二十萬人死了!有你在,西溱怎麽還會慘敗啊?!”
他魔怔一般地看着明飛卿的眼睛:“你的心是不是不在我這裏了?你心裏裝了耶律南炙,你對他人動過心思,就不是獨屬于我的紫微星了。”
“你還是認定,是因為我不祥,才害了那二十萬将士?”明飛卿頭一回對淮瑾感到絕望,“我在你眼裏,只是一顆玄乎其玄的紫微星是嗎?一旦我不能給你帶來好運,你就認定我是個禍害?”
“我當年是為了誰被抓去做了三年戰俘,你忘了嗎?”明飛卿敲了敲淮瑾的心口:“淮子玉,你對我說這種話,你有沒有心?”
天青忍無可忍,上前推開淮瑾,張開雙手擋在公子身前:“殿下比鄉下的豬還蠢!公子的手是為了給你做飯被油濺紅的,你以為是什麽?你怎麽能這麽欺負他!”
淮瑾眉心顫動,卻不曾道歉,踩着地上那塊酥肉出了山月閣。
明飛卿起了大早忍着膝蓋酸痛的苦楚做下的午膳,他一口沒碰。
這時細春匆匆忙忙地趕來,她本不在山月閣侍候,但事情緊急,也顧不得許多規矩。
“少君!外頭傳你的謠言傳得厲害!”
細春複述了幾句最不痛不癢的歌謠,其餘那些,用詞實在龌龊惡心,她哪敢讓明飛卿知道!
明飛卿心中毫無波瀾。
這些謠言,他早就領受過了。
他在南國受到的折辱遠比這些歌謠過分,如今他竟有些麻木。
耶律南炙為了羞辱他,曾讓南國的狀元寫他和明飛卿的淫詞豔曲,他甚至親口念給明飛卿聽,然後再讓人大肆宣揚到南國民間。
不僅出話本,還讓宮中畫師親自畫圖,照着明飛卿的臉畫得栩栩如生,再用這張栩栩如生的臉,畫成那些春宮圖的主角。
做戰俘的三年,明飛卿是南國上下人人都可意淫的下賤之流。
這些事,淮瑾都知道。
細春看少君呆愣愣的不做回應,怕他受了刺激,忙寬慰說:“這些都是無稽之談,殿下不會信的。”
明飛卿垂眸看着手背上的紅痕,真是像極了那些痕跡。
他澀然一笑,搖搖頭:“不,他全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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