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擡頭

仿佛真有人聽見她的心聲, 在陛下将要貼上她的那一刻,外頭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而後便是猛地跪地的聲響。

“陛下三思啊!”那聲音似乎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入耳卻是字字清晰。

安若聽出來人的聲音,是景公公。随即又是膝蓋磕在地上匍匐前進的聲音,再一開口聲音又近了些,“這可是三皇妃啊陛下!”

陛下滿身氣血早已湧到頭頂, 湧到身體的每一處。這時猛地被一盆冷水澆灌, 冷厲的眼色掠過,險些當下就要了景公公性命。

景公公卻是滿臉忠誠, 哪怕求死也要為陛下進谏忠言的模樣, 他瞧見陛下的目光下意識驚駭地後撤些, 轉瞬又是跪着向前:“陛下,三思啊陛下!”

陛下愈是不悅, 他已是天命之年,早不如盛年之時。如今這後宮裏,或是解語花,或是新鮮賣力些。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的沖動。

早前見着榻上這年輕女子, 不是未曾有過沖動。可大都被理智與清醒化解, 而今難得微醺, 難得放縱。

尤其, 她就這般躺在床上, 薄薄的衣衫沒擋住身子柔美的模樣。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 美到極致也不過是美人。偏偏, 她又如此不情願,滿眼倔強,甚至帶些厭憎地看向他。

那眸光撓得他四肢百骸都在發癢, 如何自制?

景公公跟随陛下多年自然明白陛下這是受了蠱惑,然他距離那張床榻實在有些距離,便是近些,他亦不能開口與三皇妃說一聲,您好歹服服軟,陛下興許就沒了興致。

這天下誰人得知,那高高在上坐擁天下美人的陛下,喜歡的竟就是旁人不喜歡他。亦是因此,瑾貴妃多年受寵,她是這後宮裏唯一一個将這喜歡與不喜歡的程度拿捏最好的女子。

景公公又道:“陛下,三殿下在南疆,若知三皇妃……”餘下的話景公公不必挑明,只又是真切道,“三皇妃性情剛烈,過了今日,只怕活不成了。”

床榻之上的安若終見陛下神情松動,緊握着她肩側的手也在一步步收回。她靜靜地看他緩慢起身,直至他與景公公道,“請太醫。”安若才悄然舒出一口氣。

然這一口喘勻不過一刻,太醫來到殿內,分別為她與陛下診脈,看過後卻是不住地搖頭。躬身立于一側的景公公瞥見那太醫的神情,心下亦是一慌。

今日之事來得實在突然,他亦是聽着三皇妃被請入宮中覺得不妥,才慌忙自宮外宅子往裏趕,緊趕慢趕幸好是趕上。但瞧着太醫那神情,此事皇後娘娘與瑾貴妃還留了後手。

果然,太醫開口便道:“娘娘身子并無大礙,只略有些虛,調養幾日便可。”他并不知龍床之上帷幔裏面躺着的是何人,只瞧見素白皓腕,想着能躺在陛下榻上,自是宮中品階高的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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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口又道:“陛下飲酒過量,這酒裏又摻了使人動情難以自主的藥,須得瀉火方成。”

景公公趕忙道:“那便勞煩大人開一劑瀉火的方子。”

“這……”太醫略是遲疑,他不敢擡頭去瞧陛下的神色,只琢磨着這氣場,斟酌道,“是藥三分毒,其實用最尋常的法子即可,瀉火亦不傷身。”

聽着這話,帷幔裏的安若簡直要氣暈過去。偏偏這道帷幔已是她最後的尊嚴,若一開口,便是什麽都不剩。

太醫很快離去,他來這一趟,似乎只是為了陛下所行合情合理。

帷幔被一只大手緩慢地撩開,安若再度閉上眼。這一次,她甚至不再想要抗争。

她寂然等這一切開始,再等結束。

然而她等了許久,等到粗粝的手指又要撫上她的面頰,忽然便聽見一聲極為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刺破長空,直直地撞進耳內。

“陛下!”

這一聲喊,伴随着沖天的怒氣。

下一瞬,安若下意識睜開眼,以攆走她所以為的幻覺。然後便望見那熟悉的人沖她疾奔而來,他毫不猶豫地推開坐在床前的陛下,而後将她緊緊地摟在懷裏。

安若在他懷中呆愣了好一會兒,懸在心尖的那口氣才猛然吐出來。

“殿下,真的是你!”她雙手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襟,淚水滂沱而下。緊繃了許久的心弦終于松緩。

楚元逸抱着她,任由她哭了足有一刻,方才轉過臉死死地凝向背過身之人:“陛下這是在做什麽?”

不遠處的景公公早已吓得跪在地上,這時趕忙道:“殿下不可無禮啊!”說着又是忙不疊搜尋着借口,“殿下誤會了,三皇妃身子不适,陛下方将三皇妃暫時安置在這裏。”

楚元逸一眼都未曾落在景公公身上,只凝着那道身子微躬的背影:“将兒媳安置在自己床上,請恕兒臣從未聽過這樣的理。”

“殿下!”景公公慌忙想要阻止他。

奈何楚元逸早已是怒不可遏的模樣,他顧自脫下外衣将安若結結實實地裹住,又将她抱起。這才擲地有聲道:“區區兩座城池,副将一人便可輕易收回,陛下特命我前往,原來便是為了奪走我的妻子。”

“陛下,如何為陛下?”

“殿下!”景公公吓得身子都在發抖,仍趕忙說道,“不可無禮啊殿下!”

楚元逸早已置之不顧,他緊緊抱着懷中的女子大步向外走去,全然不顧陛下臉色到底有多難看。只将要邁過高高的門檻時,與景公公道:“請景公公命所有宮人,屈膝跪地,不得擡頭!”

景公公慌亂間先去探明陛下的神色,見他臉上青白,略琢磨了一息,見陛下終于擺擺手,方趕忙小跑着追去。而後令門口的小太監沿着楚元逸出宮之路,先一步責令所有人聽令。

乃至宮門口,亦是大門先一步被打開,而後所有人匍匐在地,不得多看一眼。

安若縮在楚元逸懷裏,腦袋輕飄飄地垂在他的肩上。這一刻,她終于心無旁骛地将自己交付。

他抱着她不知走了多久,甚至在馬車上,他都緊緊地抱着她。安若雙手仍舊緊緊地抓着他,像攀附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是身子抖得厲害,她明明一顆心墜地,為何還這樣發抖?

回到雲間院,他将她小心地擱在床上,緊抱着她的姿态卻是沒變。直到這一刻,安若才驚覺,原來一直顫抖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她微微仰頭望着他的臉,那緊繃的下颌線,緊抿的唇,和眸中迸發出駭人的殺意。

她沒看到方才楚元逸與陛下對峙的情形,卻也知道,他險些為了她殺人。那可是陛下,是他的父親。

“楚元逸……”她輕聲喚他。

他随即垂下頭,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對不起,我來遲了。”

她聽着他沙啞的嗓音,眼底又是忍不住潮濕。她從未想過他會出現,遑論遲不遲。他一來,黑暗裏的她光明乍現。

她忍不住擡手撫向他的面頰,他瘦了些,手指拂過,可觸到細細的胡渣。甚至這落下的碎發,都可見滿身疲憊。

猶記楚元逸離京之時,尚是這楚京城風華無雙的公子模樣,如今,竟已這般憔悴。

“你怎麽回來了?”她輕聲問。

“我一直沒有走遠。”

安若微有詫異,楚元逸緩緩解釋:“我猜宮中之人必有後招,所以讓暮雲扮做我的樣子在軍營,我一直在城外。”

他說着,落在她腰間的手指又是不自主地發緊:“幸好,還算來得及。”以她的性情,若真為人所欺,留給他的怕只剩下一具屍體。

何止是來得及?她心下與他,不只是萬般感激。然而話到嘴邊,鬼使神差的又不想說那聲謝謝,只轉口問:“那暮雲他們……可會有事?”千裏之外,怕是也有刺殺在等着他們。

“不妨事。”楚元逸沉聲道,“楚顏拿住了副将的家人,他不敢動手。”

安若松下這口氣,剛要開口說一聲“那便好”,便見姜嬷嬷提步進門。安若慌忙從楚元逸懷中掙脫而出,側身向裏時只覺面頰一寸寸變得滾燙。

姜嬷嬷因着事情緊急着急進門,結果一眼便見眼前情形,又是生生頓住步子。末了,迎上楚元逸的神色,只得上前一步恭敬道:“禀殿下,宮中來人了。”

安若心下一慌,驀地轉過頭:“什麽人,什麽事?”先前那一幕在眼前轉過,仿佛又置身于絕境之中,她心中那根弦猛地繃緊,及至此刻,她的氣力仍未全然恢複。

楚元逸忙伸手握住她的肩,溫聲道:“不怕,有我在,不怕。”

安若模樣已有些呆滞,楚元逸又将她緊緊地攬在懷裏,索性與姜嬷嬷直接道:“不管是誰,讓他等着!”

“可是……”姜嬷嬷略有遲疑,到底是提步離去。

“不怕不怕,若兒不怕。”楚元逸輕柔地撫着她的背,哄小孩兒一般,“已經過去了,我向你保證,這樣的事絕不會再發生。”

“相信我若兒,那些欺負你的人,以後你再也不會見到他們。”說到最後,他的聲音漸沉,安若縮在他的懷裏卻是愈發安穩。

她知道,在這偌大的世界裏,終于有一個人會為她擋住所有風雨,會在風雨來臨前将她緊緊地護在懷裏。他會拼盡一切地保護她。哪怕,對面那個人是至高無上的陛下。

過了許久,她終于慢慢恢複平靜,仰起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這樣一個滿眼是她的人,或許她早也該将他烙印在心裏。

“去吧,我等你回來。”

前廳,景公公來回踱步,幾乎要将腳下方寸之地磨平,瞧見大步而來的男子忙是上前一步,“殿下,陛下那端您到底打算如何?”

楚元逸淡淡地瞥過眼,眸光冷厲道:“他打算如何?”

“陛下讓我問您一句,”景公公不得不小聲道,“要江山,還是要美人?”

楚元逸忍不住冷哼一聲:“我看他被人下了藥,這藥還沒解?”欺辱兒子的女人,此等有礙人倫之事,他竟真做得出來。

景公公低垂着頭,這事他作為一個旁觀者,自然明白陛下這事做得到底有多荒唐。若是喜歡,自一開始男未婚女未嫁之時,想個法子将尚是閨閣之秀的安小姐招入宮中也罷。偏偏,陛下那時候還是個清醒的。

這會兒被人下了藥,美色當前,忽然就耐不住了。

然則這些話,輪不到他來說,當下只得硬着頭皮繼續道:“此事……但請殿下先拿個主意,陛下那端還等着老奴回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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