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粉色創可貼
裴湛揚第一次跟陳瑞西說話,是在高一下學期,分班以後的第二天,開學的第一天。
成和中學一向的慣例就是高一上學期不分班,高一下學期按照上學期的所有成績分成尖子班與普通班。而成和中學作為成和市的第一中學,每一個年級都有十四個班,而尖子班只有兩個。
二月份的天,正好過完年,道路兩旁的樹木伸展着光禿禿的樹杈,撲面而來的空氣還是冰冷的。裴湛揚喘着粗氣一路往南跑,身後淩亂的腳步聲終于慢慢遠去。嘴角的淤青隐隐滲出了血,裴湛揚沒控制好力度,碰上傷口時下意識地“嘶”了一聲。
他哈出一口冰冷的霧氣,想到剛才追在自己屁股後頭跟瘋狗一樣的一群人,非常不屑地嗤了一聲。
周圍的環境很安靜,裴湛揚擡起下巴,這時才注意到自己跑到了哪裏。
成和中學三面環山,而學校的後山一直都是所有學生們心馳神往的“秘密基地”。為了安全考慮,校方下了通知,禁止所有學生靠近學校後山,一旦被發現,将會面臨嚴重警告處分甚至退學的風險。
高壓政策之下,學生們自然只能乖乖聽話;況且去往後山的入口都被校方封得死死的,他們想上山也找不到山上的路。
而裴湛揚一個不小心,正好跑到了山腳。劇烈的跑動讓他額頭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他緊皺着眉,此刻才注意到向來封得很好的入口現在竟然開了一個口子。
校方是用将近兩米高的木栅欄把入口封起來的,并且學校保安都會定期來踩點檢查。許是這些天下的好幾場大雨,把固定好的木栅欄沖散了。裴湛揚慢慢走近,手剛摸到那幾根松散的木栅欄,就見它們齊刷刷的倒在了自己的腳邊。
裴湛揚:“......”由于這裏是“禁地”,而且裴湛揚平日裏做了很多違規的事情,在老師那裏早就沒了信譽。一項一項的前科疊上去,萬一被發現上了山,說不準就要“被退學”。
他的眼神放在了入口泥濘的小路上,突然發現那裏似乎有淩亂但不清晰的腳印。他有些訝異地揚起眉,一時間以為自己看錯了。
裴湛揚只好奇了三秒鐘便轉身想要離開了,可恰好在此時,有一個清晰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那我在這裏陪你一會兒吧。”
他離開的腳步頓了片刻,然後裴湛揚便驀然回頭,踩着那些木栅欄上了山。
現在正好是放學時間,冬日的天黑得特別快,這才五點多,天色便已經漸漸暗下去了。裴湛揚沒走幾步就看見不遠處蹲着一個人,他穿着成和中學的深藍色校服,低頭對着面前那個草叢喃喃自語:“你餓了嗎?可是我口袋裏只有一根早上沒吃完的火腿腸,你想吃嗎?”
昏暗下來的夜色讓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裴湛揚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眼前的狀态,那個男生便突然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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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的對視讓裴湛揚毫無心理準備,面前這個男生的臉型很小,校服拉鏈被他拉到了下巴,導致他下半張臉都埋在了校服裏。
他蜷縮在那裏,黯淡的環境下卻顯得他的眼睛很亮;裴湛揚冷着臉,望過來的目光看上去很兇。
“喵——喵——”突如其來的貓叫聲打斷了這兩人無聲的對峙,從那團雜亂的草叢裏忽然走出來一只小貓。那是一只毛色黃黑相接,看起來髒兮兮的小貓。它三兩步跑到了那個男生的腳邊,有些焦急地用腦袋拱着他的鞋子,似乎是聞到了他口袋裏火腿腸的香味。
可能是因為突然多了一個人的緣故,男生也不再同小貓說話,而是掏出口袋裏那半根火腿腸,默默地遞到了小貓的嘴邊。
裴湛揚垂着眼睛,看着這一貓一人和諧的場景,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多餘的。
本來他就是被說話聲吸引的,眼下自己的好奇心被滿足。裴湛揚看了一會兒,覺得沒勁,便扭頭想下山了。
但是上山容易下山難,學校保安好巧不巧的在這個時候來學校後山踩點。他同裴湛揚一樣,不僅注意到了躺在地上的木栅欄,還發現了入口處淩亂的腳印。
一束強光陡然照了進來,裴湛揚瞳孔一縮,條件反射的轉頭往後山深處跑去。
跑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還有那個喂貓的男生,于是裴湛揚跑了一半又跑了回來,二話不說便抓住男生校服的後衣領,把人直接拎了起來。
裴湛揚當然不是好心,他只是擔心這個男生被保安抓住以後會順帶把自己供出來。
成和中學很少有人不認識裴湛揚的,與其說三天兩頭貼在通告欄上的警告處分讓他變得有名,不如說他出衆的外貌和嚣張的作風更能吸引人的注意。
吃了一半的火腿腸被丢在了小貓面前,學校保安循着腳印找了上來,當看到那只埋頭苦吃的小貓和那根火腿腸時,愈加篤定有人進了這後山。
裴湛揚帶着那個男生一路飛奔,他們跑得越快前方的灌木叢林越多,路也越狹小。身後的喘息聲越來越重,高大的樹木遮擋住了視線,面前突然出現了岔路,裴湛揚仰起頭,想辨別一下方向。
他的衣袖冷不丁的被扯了一下,裴湛揚耳朵一癢,聽到了那個男生上氣不接下氣的回答:“右邊......”然後他們就往右邊跑了。
然而這兩人藏得住身影藏不住腳印,學校保安和教導主任一樣,也是一個精明得不得了的角色。他常年與這些調皮搗蛋的學生玩貓捉老鼠,裴湛揚找到一個茂密的灌木叢,連忙矮下身形,帶着男生躲了進去。
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只有風吹動樹枝時發出的“沙沙”聲。手電筒強烈的白光照亮了他們這一片區域,裴湛揚屏住呼吸,面色卻一如既往的淡定。
好在他們躲得隐蔽,學校保安看見腳印卻沒看見人,他找了一圈,仍然沒有發現任何蹤影。
此刻裴湛揚就在他面前大概一米的位置,他注視着他黑色的布鞋來來回回地晃動,最後慢慢地離他們遠去。
等人走後裴湛揚才長長舒了口氣,他貓着腰,轉頭看了一眼身側的人。
然而男生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他注意到裴湛揚不善的目光,頭一偏,避開了他的眼神。
裴湛揚比他高了很多,一米八幾的男生窩在草叢裏着實很難受。他餘光看着他別扭的姿勢,聲音很輕地提醒他:“我們可以出去了。”
裴湛揚緊緊盯着外面,用他一貫的經驗分析道:“再等等。”
男生點了點頭,應他:“好。”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兩人再度沉默了下來。
這個茂密的灌木草叢好似成為了一個密閉的空間,而這個看起來十分瘦弱的男生緊緊地挨着他的肩膀。裴湛揚聽得見他的呼吸聲,聞得見從他校服上傳來的淡淡清香。
應該是洗衣液的味道,混雜着被太陽曬過以後獨特的氣味,不會讓人産生排斥的感覺。
眼見着天色越來越暗,裴湛揚确信人真走了之後才率先走了出去。兩人蹲的時間有點久,起身的時候都有些腿腳不利索。
裴湛揚不認識他,就算認識他也沒有跟他打招呼的必要。他還有事情要做,男生見他擡腳想要離開,下意識地拽住了他。
由于剛剛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裴湛揚一直沒有留心觀察他的長相。如今兩人對視,昏暗的環境致使他仍然看不清他的面容。
所以他只能憑感覺看他的眼睛,聽他的聲音在自己耳畔響起:“刮傷了。”
而後裴湛揚便感覺到有一個冰涼的東西落在了自己的臉頰,他還沒反應過來,那種感覺便消失了。
男生縮回手,裴湛揚注視着他的動作,意識到剛才那種冰涼的觸感是他的指腹。
他低下頭,雙手在校服口袋裏摸摸索索,然後攤開手心,把手伸到了他面前。
裴湛揚看見了他掌心裏的一個創可貼。
“刮傷了。”他又重複了一遍。
裴湛揚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摸到了一手濕漉漉的暗紅。
原來兩人在剛才逃跑的過程中,裴湛揚被周圍突兀的鋒利枝丫劃傷了臉。這道傷口從鼻翼上方一直延伸到眼尾下方,傷口不深,可是在不停地流血。
裴湛揚對這種皮肉傷根本不上心,那個男生卻仿佛察覺到他拒絕的眼神,三兩下就把創可貼撕開,迅速貼在了他的臉頰上。
裴湛揚:“......”貼完以後他立刻後退了幾步,像是害怕裴湛揚會揍他。
天空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裴湛揚瞧着他的舉動,覺得自己在他眼裏可能就是洪水猛獸。
他急着赴約,也不跟他追究這個創可貼的事情了;臨走前裴湛揚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冷不丁地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西西。”男生回答得很快,答完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沒答完整。
“陳瑞西。”
裴湛揚想了一陣,确定自己的腦海裏根本沒有存在過這個名字。
“你......”裴湛揚問他的名字不在陳瑞西的預料之內,而接下來陳瑞西問他的問題也并不在裴湛揚的預料之內。
“你剪頭發了嗎?”
确實是剪了,而且是為了迎接今天開學,昨天特地去理發店剪的。裴湛揚把兩邊的鬓角全剃光了,前額的劉海也短了很多,露出了完整的額頭。這個發型把他優秀的眉眼全都露了出來,但同時也顯得他的眼神愈發鋒利了。
裴湛揚覺得這個人好奇怪,他自然沒有回答這個奇奇怪怪的問題。陳瑞西眼看着他用不耐煩的眼神剜了自己一下,然後便漸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
裴湛揚原路返回,下山以後直奔聚會地點。那是他們一直都很喜歡去的一家私家飯店,他的好兄弟們都等在那裏了,直到裴湛揚出現,大家才歡呼着熱鬧起來。
“裴湛揚!我們還以為你被那群人打得面目全非!不知道躲到哪裏哭呢!”
“就是就是!我跟子鈞還計劃着要不要來找你呢!”
聊到今天打架的原因,裴湛揚也非常無語。其實事情也非常簡單——成和二中也有個刺頭兒,陸澤豪。裴湛揚跟他是一個初中的,兩人從初中開始就不對盤,考上了不同的高中以後還是互相看不順便。成和二中與成和中學就隔了一條街,兩人隔三差五就要碰上,一碰上就沒好事兒。
陸澤豪嘴賤,老喜歡挖苦裴湛揚;裴湛揚向來是人狠話不多的角色,他讓陸澤豪閉嘴的唯一方法就是用拳頭。
兩人每次打架都是兩敗俱傷的局面,這次陸澤豪跟他玩陰的,特意挑了開學第一天,裴湛揚獨自去聚會的路上攔截了他。
馬子鈞一想到陸澤豪就覺得好笑:“他女朋友移情別戀,喜歡上裴湛揚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他不去找他女朋友的原因,來找裴湛揚的麻煩是個什麽意思?”
“就是就是!”周圍立即就響起了附和的聲音,“裴湛揚一沒搶二沒騙!好端端的就當了這個冤大頭!”
這個包廂裏一共圍坐着七八個人,都是跟裴湛揚初一就認識,關系非常不錯的朋友。裴湛揚讀的是私立初中,裏面大多都是非富即貴的角色。因此真算起來,這一桌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惹的。
坐在他身邊的張元耀是唯一一個同他一起考上成和中學的人,他湊過來喊了聲“裴哥”,然後把一杯倒好的雪碧端到了他面前。
張元耀擡眸看着他臉上的創可貼,忍俊不禁道:“剛才我跟時俊陽打了個賭......”“什麽賭?”
“你臉上的創可貼到底是誰給你貼的?時俊陽賭的是陸澤豪的女朋友,我賭的是另有其人。”
餐桌上至少有五種飲料,裴湛揚這才意識到張元耀為何獨獨要給他倒雪碧。
他垂下眸子,透明的飲料上浮着一層細小的氣泡。張元耀貼心地幫他吹了吹,那層氣泡便被吹開了。
裴湛揚也借此看清了臉上那個的創可貼,被陳瑞西強行貼上去,一個粉紅色還畫着塗鴉的創可貼。
其實裴湛揚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只不過被陸澤豪的事情搶了先,所以還沒來得及說。如今見張元耀提起來,大家都跟着起哄。
“我也要賭!我也要賭!我賭是陸澤豪的女朋友!”
“我也覺得是!”
“不是吧!你們看裴湛揚那個眼神,我感覺有貓膩——”“裴哥?裴哥?”張元耀發現裴湛揚一直神游天外,把人喊回了神,“我們都好奇死了,你快說到底是誰!”
嘴角的傷口上凝着一層薄薄的血漬,裴湛揚伸手抽了張紙巾,然後拿起桌上的水壺把紙巾打濕。
他就着那杯雪碧,牽起嘴角用力把那層血漬抹了下來。
疼痛感在一瞬間侵襲了大腦,可裴湛揚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感覺,下手又狠又快。
他一邊擦,一邊在一群人期待的目光下淡定地開口:“沒誰。”
“騙人!”
“說什麽屁話呢!裴湛揚!沒誰你還不告訴我們?這是打算把人藏起來了?!”
裴湛揚擦幹淨嘴角,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們,重複道:“真的沒誰。”
他的神情一直淡漠,仿佛是衆人的調侃毫不在意。
時俊陽見這人遲遲不松口,想了個法子——他不知道從哪裏找出一個創可貼,就是平時大家都會用的棕色創可貼。他把那個創可貼遞到裴湛揚面前,笑着開口:“裴湛揚,那你換一個吧。這個粉色的貼在你臉上,實在有損你的形象。”
裴湛揚低頭看着時俊陽掌心裏的創可貼,猛然間就想起了陳瑞西在他面前掏創可貼的動作。
——他想起了昏暗的夜色裏他冰涼的指腹,固執的态度,還有聽起來十分熟稔又非常古怪的問題。
頭頂的吊燈照亮了裴湛揚的眼底,他拿着那杯雪碧,推開了時俊陽的手。
“算了吧。”裴湛揚咬着杯壁,清晰地說,“麻煩。”
不停上升的氣泡最後在裴湛揚的口腔裏炸開,氣氛在這句話之後瞬間達到頂點。馬子鈞當着他的面開始計劃,說以後要盯緊裴湛揚,他要在一周之內知道這個創可貼的主人到底是誰。
“張元耀!現在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從明天開始!吃飯睡覺上廁所!你都要在裴湛揚身邊,寸步不離!”
“收到!保證完成任務!”
而被他們熱切讨論的那個人眼神幽幽,目光不經意地望着某處。
——那個方向恰好是學校後山的方向,可從這裏望過去,除了大片大片黑色的樹林,其他什麽都看不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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