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水……”

尼貝爾嘴裏一股藥味,又苦又澀。伯努瓦早就準備好了水,送到他嘴邊。

“我這是在哪?”那兩口水勉強滋潤了喉嚨,他幾乎發不出聲音,只能看到嘴一張一合。

伯努瓦看着他睜開眼睛,眼珠子茫然地轉了轉,把他扶了起來方便喂水。

“你……”他說完又閉上了嘴。尼貝爾接過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也很安靜。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杯子放下來:“我的眼睛出問題了,是嗎?”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是手中的杯子并沒有按照他的預期放在床頭櫃上,而是落到地上,發出“哐當”一聲,接着碎掉了。他的手在空中凝住了,慢慢縮了回去。

伯努瓦又想去抓他的手,又想去撿杯子的碎片,最後蹲了下來,把地上的碎片一片一片撿了起來。他心神不寧,不小心劃破了手指。

房間裏玻璃相碰,有點像婦女疊戴的镯子碰撞的聲音。尼貝爾靠在床上問伯努瓦現在在哪裏。

“這是我們家在普緒克的城堡,這段時間你受傷了,就住在這裏吧。我來照顧你,要不然你……也不方便。”伯努瓦很小心地組織語言。“城裏的生意羅賓遜夫人幫您照看着。可惜我對這些不太精通,否則就能幫上你的忙了。”

床上的人仍然沉默着。

尼貝爾确實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不知為何連帶着他聽聲音也霧蒙蒙的。脖子上傳來隐隐的陣痛,他輕輕碰了下,碰到一塊手掌大的紗布。在極端的安靜之下他的感官被放大了,能聽見脖子上血流奔湧,随着脈搏發出咚咚的聲音。

他聽出來伯努瓦的聲音,想告訴他不用那麽小心翼翼,自己沒有那麽脆弱。

這是實話,他确實沒什麽感覺。剛剛醒來他就發現眼前一點光源都沒有,換了幾個方向打量四周,發現面前簡直是一塊毫無漏洞的黑布,無論哪裏都沒有任何起伏,把所有能照進來的光線都吞噬了。

哪怕是再深的夜裏,無論把窗簾拉得多嚴實,都會有一絲光明,給物體提供一個影影綽綽的外形,而不是一片徹底的黑暗。尼貝爾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問過之後更确定了。

他剛出生時就不怎麽愛哭,後來也不愛笑。他父親說他是個怪物,下人也偷偷議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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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上學,班裏同學一起講鬼故事,他無動于衷;奶媽給他講感人的故事,自己都淚流滿面,他卻早沉沉睡着;高年級的同學弄壞他的東西,拿石頭砸破他的頭,他也不多做反應,從來不會生氣。大家抱怨古板的老師,他覺得還好;仁慈友善的神父被綁架,殘忍地被當衆傷害,他就只是站在旁邊看着。

校長的妻子不喜歡他,覺得他沒有人類的情感,無論是愛還是恨,說他是一塊木頭,還是空心的那種。

意識到自己的古怪後不久,他開始模仿周圍的人,試圖融入進去。

有人講了一個蹩腳的笑話,他也跟着大家笑;有人發表一個感人的宣言,他也跟着振臂高呼。很快他對于模仿就得心應手起來,能夠準确地辨認一個笑話該不該笑,是忍俊不禁還是捧腹大笑。他該哭的時候哭,該嘲諷的時候嘲諷,該鼓掌時鼓掌,比一個正常人還正常。

他給自己捏了個殼子,像是操縱木偶一樣操控它,自己縮在裏面。

那天為什麽要去救伯努瓦呢,他也說不明白。他說不準自己心裏的是不是某種愛情,但是他見到這人時總想起小時候看到游神時的那個菩薩。伯努瓦寬厚善良,仁慈正直,天生情感充沛,和自己截然不同。他知道若是和伯努瓦比起來,自己就好像地上的陰影,空洞又淡漠。

如果要做影子,他想做神像的影子。那是他為數不多的渴望。那天在霞雲山莊,他懷着幾分近乎虔誠的心态走進火中。

他想,自己可能會死。伯努瓦臉上冒着一點虛汗,披着被子,和他記憶中的神像有幾分重疊。他抱住伯努瓦,像是真正的影子抱住鍍金的菩薩。一個聲音在他心裏叫嚣:他想供奉神像,也想擁有他。

在樓上他捏住伯努瓦的下巴,在昏暗的光線裏打量他美貌的眉眼。那時的伯努瓦沒什麽表情,更像是一座雕塑了。在樓下他落下一吻,懷着必死的心态,渴望在他身上留下點屬于自己的痕跡。

他那時才意識到,他竟對于分離與死亡生出了一點不甘心。就像伯努瓦點一下頭,一個眼神的垂憐就能點燃他的心一般,那一吻似乎給他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力量。他所有的感情都來自于眼前這人,就好像第一眼他身體裏就被種下了一顆種子。他說不上來這是什麽感覺,可能像是一個游魂,突然遇見了一個契合的身體。

尼貝爾把這一切歸為命運。他說不清楚這算不算愛情,但是他顯然陷入了一種對于伯努瓦狂熱的崇拜中。這番能活下來,他已經感到了榮幸,更何況現在的伯努瓦對待他是如此體貼溫順。

直到聽到伯努瓦下樓的聲音,他才回過神來。手底下的被子很柔軟,還繡着柔軟的蕾絲花紋,尼貝爾又躺了下去。

他摩挲着手下的花紋,聽到伯努瓦又走了上來:“既然醒了,就吃點東西吧。”

“好。”一出聲粗啞得吓人,他又坐了起來,伸出手想去接碗,感到身邊下陷了一點。

“你現在不方便,我來喂你吧。”尼貝爾能聽到勺子撞到碗檐的聲音。“好幾天沒進食了,你先吃點粥,比較好消化。”

入口的是白粥,沒什麽味道,只有一點點米甜味。伯努瓦一邊喂一邊說:“你的眼睛可能是因為火災的煙熏,也許是中毒什麽的。米爾醫生拿不準能不能治好,我們已經請了其他郡的醫生來,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尼貝爾笑眯眯的,似乎看不見并不影響他的心情。他小口吞着粥,向伯努瓦央一點小菜。

“這沒什麽味道。”他的話很簡潔,意思也很明确。

“你剛醒,嗓子還不舒服,一會兒喝完了我再拿點梨汁上來,要不然你嗓子受不了。”

尼貝爾現在什麽都看不見,居然覺得有些自由,以前的假殼子也被他丢了,這是健康的他無法想象的。他不再覺得自己是那個完美的紳士,而又成為了那個不講道理的古怪小孩。

“沒關系,反正已經這樣了,嗓子又有什麽關系?這也許就是破罐子破摔。”他把自己逗樂了,伯努瓦手上動作卻停了,眼神有點暗淡,似乎尼貝爾的話像是刀子一樣刺進了他的心。

尼貝爾是看不見,他要是看見了一定會發誓自己毫無諷刺的意味。

兩人都不再說話,伯努瓦把剩下那點粥喂完就下樓去了,留下尼貝爾坐在那裏。後來他喝梨汁的時候是自己拿着的——他堅持不讓伯努瓦再喂他,因為那種感覺別扭得要命。

伯努瓦沒事做,只好坐在一邊跟他說那天之後城裏發生了什麽,說到這家太太那位先生,又說自己已經為他找來了某位醫生,那位醫生不日就到,接着開始絮絮叨叨地說那位大夫的事跡。

尼貝爾耐心地聽着,他聽到伯努瓦不時變換坐姿,腳上的拖鞋和地板摩擦,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送你的禮物,你收到了嗎?”

那天生辰宴會所有客人的禮物都被送進了伯努瓦房間,火災後燒得七零八落。

“收到了,”伯努瓦回想着搶救出來的那根拐杖,哭笑不得:“感謝它外面鍍的那層金,讓它在火災中幸免于難。不過你怎麽會想到送我拐杖?那根拐杖說實話,造型有些特別。”

“拐杖?”尼貝爾挑了挑眉:“我送的明明是一把陽傘。”

那根拐杖下半截确實連着一些小支架似的東西,但是他無暇細看也沒注意。

“不過如果能做拐杖的話也不錯,說不定正适合現在的我用。”尼貝爾喝完了梨汁,把杯子遞給伯努瓦的方向。“哦,我沒有要回來的意思。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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