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居伊夫婦已經回城了,他們走之前在尼貝爾床頭坐了很久,說了很多。這兩天有醫生進來,尼貝爾能聞見那股獨屬于醫生的冷冽氣息,好像在冰窖裏待了很久似的。

那人撐開他的眼皮,在他腦袋上摸了又摸,又拿着冰涼的小圓片貼在他胸口,然後站起身,兩道腳步聲一起走向門外。

再過一會兒,伯努瓦回來跟他說:“沒關系的,過幾天還會來一個更厲害的醫生。小時候我還認識一個中國來的醫生,他的醫術非常特別,我們已經在聯系他了。”

尼貝爾在床邊伯努瓦坐下的位置摸索,直到那人輕輕握住他的手。

後來醫生來的次數多了,他已經能猜出大部分醫生診斷的步驟。他無聊的時候喜歡通過觸碰自己的手指猜測來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通過口音猜那是哪裏人。等到醫生走了,他就等着伯努瓦坐到床頭,握住他的手。這時他就靠過去,絮絮叨叨地發表自己那些不着邊際的猜測。

一次來了個手指很細長,沒什麽繭子的人。那個醫生腳步很重,且很有節奏感。尼貝爾就等他走了跟伯努瓦說,這人也許是個踢踏舞演員,後來幹不下去了才轉行當醫生,但是當着醫生還是不願松懈了練習。“他的腳步太笨重了,這是踢踏舞的大忌。”他最後下定論。伯努瓦聽着就一個勁地笑,什麽也不說。

不看醫生時伯努瓦就待在他旁邊。原本他想找人給尼貝爾洗澡,但是尼貝爾堅決不同意。他讓伯努瓦把自己扶到洗手間,再自己把衣服脫光。伯努瓦把花灑塞進他的手裏,調好溫度,再關門出去——關的不太嚴,防止有什麽意外。

不消一會兒,房間裏就傳來摔倒的聲音,伯努瓦沖進去的時候尼貝爾已經扶着東西站起來了。他的傷口都已經結痂了,皮膚很光潔,肌肉的形狀很完美,像是外頭阿波羅的雕塑一樣,不過這次火災後消瘦了些,顯得人有些單薄。

他聽到伯努瓦進來,趕緊把花灑按在胸口,防止淋到那個病秧子。他可不能保準病秧子會不會因為淋了點水就枯萎了。

伯努瓦是個老好人,就提出幫他舉着花灑,讓他自己打肥皂。尼貝爾蹬鼻子上臉,讓伯努瓦好人做到底,反正花灑用不着一直舉着。伯努瓦只是嘆氣,然後就乖巧地拿起肥皂。

肥皂打出來的泡泡很綿密,泛着微小的泡沫。他搬來一個板凳,讓尼貝爾好好坐着,自己蹲在後面,把袖子攏得老高,露出白皙修長的小臂和泛着粉色的胳膊肘。

見尼貝爾脖子上的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又幫他把頭發也搓洗一番。其實他覺得尼貝爾也許更想讓一個美嬌娘來,但他一是覺得那樣會影響女孩的名譽,二是莫名不想叫別人來。

幫忙洗澡應當是極親密的事情了,他私心裏有點享受這種時候。尼貝爾因為看不見,只能依賴他,房間裏只有兩個人,偶爾能聽見樓下廚房做飯的聲音,有女仆在院子裏一邊吆喝一邊踩着盆裏的衣服,每一分鐘都被無限拉長,像是拉長一根毛線一樣,越來越細,最後化成很多肥皂泡泡。

“把眼睛閉上,小心別進到眼睛裏了。”他撥弄着尼貝爾的頭發,輕聲說。

後來尼貝爾在城堡裏每次洗澡都由他幫忙,偶爾尼貝爾還會哼歌。伯努瓦問他這些是什麽歌,他就笑,說是他自己閑的無聊寫的。

洗完澡吃完飯,伯努瓦就帶着尼貝爾去散步,扶着他在田裏到處走走,把腳下的花草,遠處的樹木都講給他聽。這是樹冠透下來的光影,那是田鼠挖的洞,伯努瓦成了尼貝爾的眼睛,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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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伯努瓦還會給他摘一些冷風中還頑強開着的野花,拿到尼貝爾手裏讓他去摸。尼貝爾能感受到柔軟的花瓣,像是記憶裏伯努瓦溫柔的唇。伯努瓦從來沒有這麽活潑,又是爬山又是跋涉,每天晚上都累得呼呼大睡,連帶着氣色都好了不少。

伯努瓦一直在等他問起他的那些工作,家裏的情況,還有眼睛什麽時候好,尼貝爾卻好像傷的不是眼睛而是腦子,把前二十八年忘了個精光一樣,一直沒提,兩人就保持着奇怪的默契,一個不問,一個不答。

這天又來了個醫生,尼貝爾很快察覺出那人的不同。這個人進門後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兩根手指搭在他脈搏上過了很久。這是中國的醫術,他有所耳聞。那人摸完他的手腕又去撐開他的眼皮,讓他把嘴張開看了看舌頭,之後就走出去了。

他聽到伯努瓦輕快的腳步聲回來,跟他說:“這個醫生有法子了!”

據伯努瓦說,這個孫醫生是中國來的,穿個白袍子,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每一個都刻得很精致,但看起來是很普通的木頭。他總是眯着眼睛摸他那長到胸口的有點稀稀拉拉的白胡子,很高深莫測。孫醫生說他需要定期針灸,就是拿針去紮他身上的穴位,同時還開了幾帖藥。

針灸要等冬天過去了再開始,藥卻要開始提前喝。很快城堡裏熱鬧了起來,每天都彌漫着一股中藥的味道。據女仆說,伯努瓦小時候也常服中藥,所以大家都輕車熟路了。

尼貝爾是不願意喝的,他喝第一口時就被苦的不行。伯努瓦顯然是喝藥的行家,捏着他的下巴把藥一灌,然後迅速塞一塊糖進他嘴裏,整套動作風馳電掣。

這時,尼貝爾才确切地體會到“輕車熟路”是什麽意思。

最近伯努瓦總是喜氣洋洋的,跟他說話時都輕松很多。由于開始下雪了,兩人減少了外出,他開始給尼貝爾念書,挑一些時興的連載小說讀。

尼貝爾窩在被子裏聽他讀書,只能聽進去一半,到後半部分就呼呼大睡了。伯努瓦也不惱,下一次又接着讀。

一個女仆在院子裏高呼埃裏克河解凍了時,他才意識到冬天徹底過去了。城堡底下傳來馬的嘶鳴聲,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上了樓。

“尼貝爾!春天來了,我帶你去外面逛逛吧!”伯努瓦推開門。“我給你定制了一個輪椅,這樣你去哪都方便,也不用擔心摔倒,我推着你就行。”

“哪有盲人坐輪椅的,我又不是腿腳出了問題。”他有點無奈。

“這樣方便嘛。”伯努瓦咂了下嘴,把尼貝爾扶了起來,帶着他下樓了。伯努瓦只在起初的那幾天住在樓上,後來有了外出散步的習慣後他就搬到了一樓,但沒住幾天就因為太過濕冷又搬了回去。

雖然兩人已經一起下過很多次樓,伯努瓦還是特別小心。他一只手貼着尼貝爾的胳膊肘把他的手臂夾起來,另一只手松松環着他的腰,有點像在跳華爾滋。

尼貝爾第一次下樓的時候是扶着扶手的,他讓伯努瓦不要扶着他,說自己總得習慣。伯努瓦只得站在一邊虛虛扶着他,看着尼貝爾一步一步下樓,走得很慢。每次他踉跄一下,伯努瓦都倒吸一口涼氣。

“為了我的心髒考慮,你還是讓我扶着吧。”他抓着尼貝爾的胳膊,“這有什麽好習慣的,大不了我就扶着你走一輩子。”

後來孫醫生來過後他對尼貝爾照顧得更細致入微了,成了現在依偎在一起下樓的姿态:“反正你也會好起來,現在扶着你更方便。你沒必要去學那些盲人的技巧。”

到了樓下,尼貝爾被扶上輪椅。輪椅上墊着好幾層軟枕,還鋪了毯子,把手處包着珊瑚絨,力求舒适。

“咱們去哪?”他問

“去看雪花蓮。最近正好開了一大片,就在那邊的山頭上。”伯努瓦把尼貝爾的領口掖了又掖,推着他出門去了。

初春的空氣還是有些冷,沖進鼻腔裏讓人想打噴嚏。冰雪初融時空氣中總有種清新的甜味,很提神洗腦,讓尼貝爾想來一碗甜蜜的牛奶布丁。伯努瓦一邊推着他一邊給他介紹雪花蓮,給他講雪花蓮的故事,尼貝爾感覺自己真成了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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