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雪花蓮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是在《聖經》裏。亞當和夏娃被驅趕出伊甸園,周圍寒風凜冽,冰雪覆蓋,一個天使飄然而至,從半空中抓住一朵雪花遞給夏娃。落在她手裏時那片雪花已經變成了一朵潔白無瑕的花,再擡頭天使已經飄然而去。”
伯努瓦推着他,走得很慢,沉默了一會兒,喘了口氣繼續說:“天使走的時候告訴她,要對明天懷抱希望,冬天很快就會過去了。”
尼貝爾在椅背上探伯努瓦的手,伯努瓦順從地握住他。他們此時都套着熊皮手套,兩人感知不到對方的溫度,只是輕輕握在一起。尼貝爾本來是不願意戴手套的,他覺得沒那麽冷,但伯努瓦堅持要防患于未然。
“雖然你現在看不見,但是馬上就可以了。”伯努瓦沒說完,他還想說雪花蓮的花語就是希望,但是張了張嘴這番話就被他吞進了肚子裏。他覺得說出來就有點幼稚矯情,猶豫了一會補充道:“一定可以。下次來就能看見了。”
“我怎麽看不見?”尼貝爾笑起來,抓緊了伯努瓦的手,手套和手套緊緊相貼,恍惚間他感覺對方手心的溫度順着厚實的毛皮傳了過來。“你看見了就是我看見了。”
要不是因為太冷了,伯努瓦準會臉紅。雖然初春已至,但是對于伯努瓦來說這天氣還是不算溫暖,他還穿着厚厚的外套呢。
他莫名有點不自在,想緊一緊領口,但是兩只手都不得閑,一只手要牽着尼貝爾,一只手要推輪椅,他哪只手都不想松開,最後什麽都沒做。
“不知道記錯沒有,雪花蓮的故事也是我很小的時候聽的了。”他扭着頭看向路兩邊,沒話找話地轉移話題。
“我倒是第一次聽。”
“啊?你沒有聽說過安徒生的那篇童話嗎?那篇《雪花蓮》。”
“沒有。”尼貝爾往後靠了靠,“你晚上講給我聽。”
面對對方有點蠻橫的命令式口吻,伯努瓦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附和着他,告訴他一回去就讀給他聽。
“你到時候別又聽到一半就睡着了。”
“我盡量。是你之前讀的太無聊了,整日就是一些你愛我我愛你的風花雪月,老掉牙了。”
這些“老掉牙”伯努瓦偏偏還挺喜歡的,他下意識反唇相譏:“那是,反正這些風流事對你來說再正常不過,那些個男主甚至還得向你學習呢。”
說完他才意識到不妙。最近的日子兩人都對過去緘口不提,他有些惶恐地站着不動了,像是潘多拉第一次打開那個魔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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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那個意思……”伯努瓦抿了抿嘴。
“沒事兒。論到那些事,我也是向他們取的經。”尼貝爾松開了手,把手交叉放在膝蓋上。
伯努瓦彎着腰,壓在尼貝爾的肩膀上去捉尼貝爾膝蓋上的兩只手。尼貝爾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特別纖細,失去了熊皮手套的粗糙感。
“你把手套脫了?”他是知道伯努瓦身子有多虛弱的,趕緊把手翻過來包住那只手,伯努瓦修長的手指就被他攏在手心。
伯努瓦不置可否,哼了兩聲,有點小得意。
“趕緊戴好,外面挺冷的,你平時這個天氣還得抱着暖爐呢。”
“我戴上了你是不是又要松開?”
“這不是松不松開的問題,你能因為我會松開就不戴手套嗎?這麽冷的天氣,真是的。”尼貝爾捂着伯努瓦的手。
“我還以為你生氣了。”
“我生什麽氣?”
“就是,我提起你以前的事。”
尼貝爾嘆了口氣,松開一只手向後摸索。伯努瓦順勢把另一只手也落下來,塞進尼貝爾手中。現在他就像從後面摟着尼貝爾似的,整個人倒在他身上。
“別鬧了,讓人看見多不像話。”尼貝爾的語氣像是剛冒出的草芽一樣柔軟。他向來不正經,也沒想到自己會有說這話的一天。
他确實不想讓別人看見這樣的伯努瓦。伯努瓦在別人面前總是冷淡疏離的,像是一座神像。此時的伯努瓦卻如此鮮活熱烈,雖然他看不見,但他能夠想象到。那張飽滿的雙唇會勾起怎樣的弧線,那雙形狀優美的雙眼會彎成怎樣的月牙,他都能想象。
他看不見,那麽別人也不能看見。就算他看得見,別人也不許看。尼貝爾知道自己這樣想有些不講理,但他覺得這樣很好。反正伯努瓦也不會說什麽,自己的不講理,伯努瓦總是縱容的。
“不會有人看見的,這兒根本沒有人。再說了看見又怎麽樣,誰還沒有個朋友了?”
“朋友?”
“難道不是嗎?你在我們第三次見面的時候就說了,我們是朋友——朋友!”尼貝爾感到抱着自己的雙臂收緊了點。
我還以為我們會有點別的關系。尼貝爾很想這麽說,但是最後從他嘴裏出來的那句話卻截然不同:“嗯,朋友。”
伯努瓦松開了手,站起身,繼續推着他前行了。
地上冰雪融得差不多,露出黑褐色的土地,零星點綴着一點嫩芽。兩人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像是水裏的一架小舟,慢悠悠地漂着。
太陽越挂越高,尼貝爾感到輪椅停了下來,伯努瓦說:“到了。”
這時候沒那麽冷了,他把熊皮手套脫了下來放在腿上。伯努瓦松開輪椅,扶着尼貝爾站起來。
“雪花蓮有點矮,你得蹲下才能摸到。它們好不容易開了,我不想就這麽摘下來。”
兩人緩緩蹲下去,站起來時熊皮手套掉到了地上,伯努瓦看了一眼沒去撿。
“手套掉了。”
“我一會兒去撿。你就在這蹲下先。”他引着尼貝爾的手去撫摸花朵的位置。
“它們是白色的,小小的,花心向下。這是它們的葉子,細長形狀。”
尼貝爾慢慢摸索着,伯努瓦過去把那副手套撿了起來,連帶着自己的放到輪椅座位上。兩人的手套是一起打的,顏色和材質一模一樣,像是兩兄弟,此時親親熱熱地挨在一起。
尼貝爾就這麽蹲着,慢慢地向前摸索。伯努瓦看見了趕緊湊上去,抓着他的胳膊。
“怎麽自己往前走?我扶着你。”
“我想往前走走看。前面是花海吧?我以前好像是看過的,但是用手摸還是第一次。”
“感覺很不一樣吧?”伯努瓦也蹲着,鬥篷攤開在他身後,他又回頭去把鬥篷抱着,防止刮倒了那些不太高大的嬌弱花朵。
“确實。它們比看起來柔弱很多。”
“那是當然,花朵都是這樣,手指一撚就會掉下來。”他用手開路,盡量避免兩人踩到花草。又得抱着鬥篷又得扶着尼貝爾又得開路,他顯得手忙腳亂,不一會兒腦門都開始冒汗了。
“咱們站起來吧。”尼貝爾拍拍他。
伯努瓦正在和自己的鬥篷作鬥争,此時他的鬥篷下擺已經皺巴巴的了。“哦,行。”
“前面是一個村子。這個村子裏人不是很多,大部分以種田為生。這片雪花蓮長在這個小山坡上,好多人都不知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有點狡黠,表情很孩子氣。“還是我發現的。我爸媽小時候總是不讓我出門,好像我被風吹一下就會病倒似的。在家的生活太無聊,十歲那年我就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你?”尼貝爾站在他旁邊,胳膊肘被伯努瓦抓着。
“那當然,沒想到吧。那天我走出了很遠——也許沒有很遠,但對我來說很遠很遠——來到了這裏。那時候是夏天,沒有雪花蓮,這裏開着的是玫瑰,稀稀拉拉的,沒有雪花蓮茂盛。”
“你膽子真挺大的。”
“夏天嘛,沒什麽的。我就坐在這裏看着周圍,看遠處的山,看身邊的花,看頭頂的雲。看什麽都新鮮,都漂亮。”
“畢竟是第一次出門。”
“可能對常人來說,這些都很普通。每天農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人在河邊洗菜洗衣服——哦,山下有一條河——日出月升,雲卷雲舒,春風秋雨,都太平凡了。可是對我來說,我從來只能在書裏看到那樣的場景。偶爾從我房間的窗戶往外看,什麽東西都裝在那一個小框裏,像一幅壁畫。有時候我真分不清是否我才是一張挂在牆上的畫像。可能對你來說這些有些膩味了。”
尼貝爾的胳膊在他手裏動了一下,輕聲開口:“不會,”尼貝爾轉頭,一雙眼睛雖然無神但是仍然波光潋滟:“我從沒看過這樣的風景。”
“你什麽都看不見嘛。”
“不,”尼貝爾笑起來:“我什麽都看見了。往常我用眼睛看,今天我用鼻子聞,用耳朵聽,用手摸,我看到的不比你少。我甚至敢說我看到的比你還要多。”
伯努瓦松開尼貝爾的胳膊:“對于那個時候的我來說,這些風景獨屬于我。它們可能屬于很多人,屬于那個割稻草的農民,屬于這個曬衣服的農婦,屬于這座山,這條河,這片土地。但是在那一刻,它們屬于我,從一個小框裏走了出來,走近了我。”
“不,”尼貝爾抓住伯努瓦的手:“農民只擁有手裏的稻草,農婦只擁有那幾件衣服,山川土地只擁有花草魚鳥。而只有你目睹了這裏所有的風景,這裏自始自終都屬于你,從你看到它們起。”
“照你這麽說,我看到的都屬于我咯?”
尼貝爾點頭。
“那我現在看到了你,你也屬于我了?”
尼貝爾笑得很開心,伯努瓦盯着他那顆調皮的小虎牙。
“對。我也屬于你。此時此刻,我是你的,而且遠不止此時此刻。”
伯努瓦覺得一陣眩暈。他感到尼貝爾正站在他面前,視線裏卻只有那顆小虎牙。那顆牙齒似乎散發着柔和的光,他的靈魂在這聖潔的光輝中慢慢蘇醒,有什麽東西在他內心深處燃燒着。
他咽了咽口水,感覺自己的心軟成了一塊橡皮泥,對方每個字都在上面捏出一塊指痕。
耳邊傳來遠方的吆喝聲,那是農夫們在唱歌,他腿有點軟,覺得那陣歌聲特別響亮,心裏卻是一陣寂靜。
尼貝爾站在原處一句話都不說,嘴角帶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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