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尼貝爾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微微冒汗,有點潮熱。
“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伯努瓦低頭看着腳下的雪花蓮,手指在尼貝爾掌心中微微掙紮,像是一只受了傷的小鳥在哆嗦翅膀。
過了好一會兒,尼貝爾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放開,轉而塞進了一個東西。這東西不過巴掌大,能摸到硬而小的花蒂,下面散着三片花瓣,裏面還夾着三片更小的,觸感很柔軟。
“雪花蓮?”他改為雙手捧着,轉過來問伯努瓦。
伯努瓦應了一聲,拉着他坐下。
“現在不怕壓到花了?”
“誰管他呢。”尼貝爾聽到他小聲嘟囔,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我現在自己都顧不過來,我又不是菩薩。”
“你怎麽不是?”
伯努瓦沒回答,把頭扭到一邊。他現在一看尼貝爾就心髒直跳,砰砰砰地像要從胸腔裏飛出來。 尼貝爾坐在旁邊,手裏輕輕摩挲着那朵花。仗着對面看不見,伯努瓦偷偷把頭靠上了他的肩膀。
“怎麽?累了?”
“沒有!是胳膊而已,又不是頭。借我搭一下。”
尼貝爾又笑起來,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撞在伯努瓦額角。伯努瓦沒說話,又坐直了,小臂交叉抱着膝蓋,仰起臉來。現在天還很亮,他一直往上看,明晃晃的太陽刺着他的眼睛,在他視線裏燙出一塊黑斑,使他忍不住分泌出淚水。
太近了,他能聞見尼貝爾頭發上的香味,那是他親手打的泡沫,親手搓洗的。陽光曬得他暖洋洋的,他低下頭,又靠在了旁邊人的肩膀上。
這次尼貝爾沒有笑,而是把背挺直了點,好讓伯努瓦枕得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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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努瓦看見山坡下面,不遠不近的地方,三兩農民結伴背着鋤頭走着,後面跟着幾個嬉戲打鬧的小孩。過了一會兒他又看到幾只狗,懶洋洋地沿着小路散步。
“這太陽可真大啊。”伯努瓦說着,解開了自己鬥篷的扣子,把手當扇子用。“你說,那狗怎麽不跑?”
“狗?可能它們沒遇見壞人。”
“它們遇見壞人才跑麽?”
“嗯,也許遇見主人也會跑。”
“那它們是沒遇見主人咯?我覺得它們應該互相不認識。”
“那你要看它們尾巴搖不搖。”
“好像在搖,”伯努瓦眯着眼睛:“可惜,看不清。”
“可惜了。”
兩人就這麽亂七八糟地聊着,伯努瓦覺得自己說的話聲音很小,其實尼貝爾在他旁邊耳朵快被震聾了。
伯努瓦心裏想:我要問問他我是怎麽了。他嘴上說:“這花不怎麽香。”
尼貝爾說:“我覺得這樣剛好。”
伯努瓦沒法知道尼貝爾心裏在想什麽,覺得很氣悶。他揪着身旁的草葉,又問:“你喜歡什麽樣的花?”
“都行,我平時關注這些很少,不是很有興趣。”
伯努瓦揪葉子的動作更用力了,他把那句話在心裏反複咀嚼,颠來倒去地拆開重組,最後得出結論——不是很感興趣你。
他站起來,扶着尼貝爾的胳膊肘說:“走吧。”
“回去了嗎?”
“當然,再晚點天黑了怎麽辦。”
尼貝爾也不再推辭,跟着他走。伯努瓦走到輪椅前面,看着上面的兩副手套猶豫了下。
“我們的手套長得太像了,分不清了,随便給你一副,這副給你吧。”
“好的。”尼貝爾從善如流。雖然他看不見,但他能感覺到伯努瓦情緒有點不對。
回去的路上伯努瓦沒有再主動說話,但偶爾尼貝爾抛出兩句話題,伯努瓦又好像無事發生似的接話。
突然,尼貝爾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啊,我忘了!”伯努瓦從輪椅後面挂着的小包裏掏出一袋點心,聲音很懊惱:“準備的點心忘了吃。”
“現在吃也不晚。”
“都壓變形了!”
“變形又不會影響味道,再說了我根本看不見啊。給我嘗嘗看吧。”
“不行。反正不行。”
“可是我現在很餓了。”
沉默了好一會,尼貝爾嘴裏被塞進了一塊酥餅。不算難吃但也不怎麽好吃,非常中規中矩的一塊餅,不過這個時候剛好夠他墊墊肚子。
“怎麽樣?”伯努瓦把袋子收好,挂了回去。
“嗯,還可以。”
輪椅微妙地停頓了一下,很快又繼續向前走。走了好幾步,伯努瓦又問:
“只是還可以嗎?”
尼貝爾心生不妙。這點心看來八成是伯努瓦親手做的,而他的回答很明顯沒讓他滿意。正組織着語言打算重新回答,伯努瓦腳步加快了:“好了,別說話了,路上風大。”
到達城堡時将近黃昏,這個時候的光線很溫柔,像是夜晚燃燒着的火爐散發的光芒。
“少爺,羅斯威爾先生,你們回來的太及時了,瞧,飯菜剛剛準備好。”
尼貝爾因為看不見,飯菜都擺在碟子裏特定的位置。
剛來的那段時間,他的飯由伯努瓦喂。但是尼貝爾終究是個有手有腳的成年男性,哪怕沒有了眼睛也不想被當作嬰兒喂飯,便堅持自己學習吃飯。他從用勺子舀土豆泥開始練習,三四天之後他就習慣了。
碟子裏分區很明确,右下角是主食,主要是土豆泥或者燕麥,旁邊是切成丁的火腿、牛排類,餐後會上小份的沙拉和水果。對于一個自己用餐的盲人來說,這可以說是非常照顧了,但不妨礙尼貝爾覺得得意。
這次他照常拿着勺子準備用餐,突然聽到女傭問:“少爺,您怎麽不吃飯?”
“我不是很餓。”
“這些點心不是您上午帶出去的嗎?您一天就——”顯然她的話被伯努瓦制止了。
伯努瓦瞪着女仆,臉上紅得厲害,比着口型讓她退下。
“居伊先生,我可不敢辜負您的美意,既然這是您做的,就通通給我吃吧。”尼貝爾放下勺子,眉頭皺着。
“你吃你的飯就行了,不需要管我。”
尼貝爾還是沒動,伯努瓦看着他無神的雙眼,嘆了口氣:“算了算了,吃飯吃飯。”
一個農婦站在床頭,拎着蠟燭掀起床墊,又把那幾張鈔票數了數,才放心地上床,把蠟燭吹熄放在床頭。
“喬治,咱們得趕緊找到那人,把錢還回去。這錢一天在我這裏,我心就一天不安。”
床上胖胖的身影轉了下身:“咱們都找了這麽久了,是不是找錯方向了啊。”
“你不是說看到他們往路那邊走?”
“對啊,可是那條路遇到一個路口又分了叉。咱們上次去的時候只去了一邊。”
“要不是出了意外,咱們還能趕在下雪前把兩個方向都找找。”
喬治從床上坐了起來:“我看他們也不缺錢,要不然就不還了吧。咱們為了湊這筆錢,可是買了僅剩的那頭豬,還有那只下蛋的老母雞——孩子今年該去讀書了,學費還沒着落呢。”
女人眉頭緊鎖,躺了下去,讓男人閉嘴。
月亮挂在天上,冷冷清清地照着這戶小院。小院的栅欄裏面空空蕩蕩的,靠在栅欄門口的鋤頭也有了鏽斑。一個女人抱着空蕩蕩的襁褓,躺在農夫隔壁的房間,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仔細看還能看到一滴眼淚挂在她眼角,像是一小顆玻璃珠。
喬治夫婦是在下雪前的一個禮拜發現這個自稱夏洛特·林頓的女人的。她那時已經不省人事,昏倒在田野旁邊的林子裏。喬治和幾個農夫把她擡回了村莊,他的老婆艾米才發現這女人懷了孕。
艾米收拾了一個房間出來把她安置在裏頭,剛醒來時她幾乎說不出話,握着艾米的手就要下跪。
“不行不行!”艾米趕緊把她扶了起來:“你現在身子骨太虛弱了,你得小心你肚子裏的孩子!”
那個女人蒼白着臉,聽到那句話滑倒在地上。
“什麽孩子?”
“你不知道?你已經懷孕了呀,看着情況大概懷了有兩個月了。”
女人不僅沒有初為人母的喜悅,反而更加驚慌失措起來:“不行,不行。這不是我的孩子,這不是我的孩子!”說完就昏倒了。
再次醒來後,她除了介紹自己的名字就不再說話了。休息了一段時間她甚至開始幫喬治夫婦幹活。雖然她手指很嬌嫩,也沒什麽力氣,但是幫起忙來很認真。大雪紛飛的天氣,喬治夫婦把她往房間裏趕,她就坐在廚房幫忙洗米切肉。
喬治夫婦看着她一天天好起來也很開心,艾米甚至開始為沒出世的孩子準備襁褓和小被子。
直到那天夏洛特倒在雪地上,雙腿抽搐不停,腿間的鮮血落在地上,仿佛一顆顆紅豆落在白紙上,喬治夫婦才意識到原來她在做什麽,并且總算得償所願。
夏洛特流血很嚴重,兩人不得不冒着大雪趕着牛車去城裏的醫院。那頭老牛本來就快要退休了,在那個夜晚被凍死在雪地。好不容易趕到城裏的醫院,又是治病開藥又是住院,折騰了小半個月,眼見着春天都來了,夏洛特才好轉起來。
知道夏洛特沒有錢,兩人也沒說什麽,把那五十英鎊拿了出來,又湊了湊錢給她墊付了醫藥費。
夏洛特病一好,大哭着又跪下了,喊着要認喬治夫婦當父母。
那是喬治夫婦第一次聽見她說那麽多話。“我父母都已經去世了,在這個世界我無依無靠……我可以替你們幹活,以後照顧你們,贍養你們,讓我陪着你們吧!不然我的良心實在不安!”
她瘦弱的身軀在地上直發抖,額頭磕得青了一塊。艾米嘆了口氣,把她扶起來:
“你也沒處去,我們把你當女兒看也不是不行。你不需要認我們當父母,不需要的。”艾米知道自己嘴笨,連跺了好幾次腳,重複着:“不需要的!”
喬治提起要送她去修道院,艾米看着默默哭泣的夏洛特又不忍心了:“讓她和我們一起住吧,我看她也是個勤快姑娘,還能幫忙照顧咱們的湯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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