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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你,”查理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這門不是向內推的嗎?”
“哦,這是雙向的。”亨利站在尼貝爾身後,從上而下看着他,臉上帶着各種店裏常見的虛僞的假笑。“你沒見過嗎?”
對方理所當然的态度讓查理低下了頭,感覺自己身上由理發帶來的那一點時髦消失了,又變回了土氣的鄉下小子,好像雙向推拉門是最常見的事情,只有土包子才不知道。
“上車先吧。”尼貝爾擡了擡手,讓查理趕緊去備馬。
城裏的路比普緒克的平穩得多,馬車也沒那麽颠簸。
查理不斷摸着頭發,掏出自己的懷表,對着其背面的反光金屬照來照去。
“剪頭發了?”尼貝爾問他。
“剪了,就剛剛剪的,在隔壁那家沙龍。”
“沙龍?”
“對,是一個精瘦的小姑娘給我剪的,手藝還行。那家的老板娘倒是兇得要死,虎背熊腰的。不過有一點好處,比如說她不用再另雇一個保安。”
尼貝爾轉過頭,眯着眼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頭發。查理的頭發顏色挺淺,現在剪得很短,在他眼裏有點像禿子。
查理又接着說,好像半輩子沒說過話似的,嘴皮子一張一合要擦出火星子:“那個小姑娘傻得很,而且有點兒營養不良。我一開始看樣子,以為她應該只有十五歲,結果居然告訴我十七了。除此之外,作為一個理發師,她的頭發亂得好像在娘胎裏就結成團了似的,燕子看了都忍不住要在上面安家。不過俗話說醫者不自醫,理發師可能也不好給自己理發。這又很奇怪了,難道她們理發店就沒有別的理發師了?艾米麗,就是那個小姑娘,還戴着一個羽毛夾子,說是朋友送的。我一問,什麽朋友,就是個利用她的女表子。”他嘆了口氣:“天真是高尚的,但落在一個愚蠢的人頭上就會變成災難。”
“羽毛夾子?”尼貝爾皺眉:“什麽樣子的?”
“白色,挺大挺長,尾端挑染了一點兒藍色。說實話有一點兒俗氣,在她腦袋上倒是剛好合适,好像做窩的小鳥剛從他頭上振翅飛走一樣。”
尼貝爾會這麽問是因為他剛好見過這麽一個夾子。溫妮有一年春天不知道什麽時候看了本書,學到了個做夾子的方法,就到處找小東西往頭上戴,這個羽毛夾子就是其中之一。
“她那個夾子怎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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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麗說是她的一個朋友溜走之前留下的。瞧瞧,溜這個字,指定不是什麽好職業!那女人留下了挺多東西,我猜說不定是留下來抵債什麽的,結果值錢的都被瓜分了,最後她就落得個羽毛夾子。”
尼貝爾把馬車的簾子掀開,瞅了眼外面的天色,發現還沒多晚。于是緊鎖着眉頭,讓車夫去修道院一趟。
現在将近二月,吹過的風有點像是小孩射出的細細窄窄的箭,從天邊往人身上飄,落到肩上時又卸了力氣,只落得嘆息一聲。
推開修道院的栅門是一個小院子,邊邊角角是一些精心打理的花圃,像交際舞會的女客一樣打扮得花枝招展。
有一些小孩扒在栅門上向外看,試圖把腦袋從栅欄之間探出去;有幾個孩子坐在地上玩彈球,彈球砸在石頭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啪啪聲;還有些孩子穿着軟底鞋,互相抓對方的衣角,玩着追逐游戲。
“好了孩子們。”一個嬷嬷拍這手從門裏走出來:“晚餐時間到了。”
于是栅欄上的孩子們把頭縮回來,玩彈珠的孩子們拾起地上亂響的球,追逐着的孩子們都停住,緊緊挨在一起,相視一笑。
那個嬷嬷戴着副金絲眼鏡,夕陽的光輝落在她臉上,顯得她的皺紋被抹平了似的,倒像年輕時剛來修道院的樣子了。雖然尼貝爾此前沒見過她,此時也看不太清對方的模樣,心裏卻生出幾分熟悉感。
她的手放在胸前十字架的附近,捂着頭巾下端,小孩們亂糟糟地擠進房間。
等到孩子們都進去了,她才走近尼貝爾,詢問他們是誰,來這兒做什麽,要不要吃頓飯。
查理看着這位嬷嬷,也覺得親切。這嬷嬷有兩道深刻的笑紋,他忍不住想象對方拎着那種修女常用的草籃子去四處籌款的樣子。
如果他遇到了這樣和藹的女人對他說“先生,請”之類的話,怕也是會忍不住掏錢的。想着想着,他又想到自己空空的荷包,嘆了口氣。
“我是尼貝爾·羅斯威爾,這是查理。”
“羅斯威爾先生?”嬷嬷仔細打量了他幾眼,嘆了口氣,在胸前比了個十字。她雖然老了,動作卻很靈活,比十字時的手很柔軟,姿勢很标準。“也許您不是來找我的。”
“我想來找溫妮。但我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叫這個名字。”
“是的,先生。”嬷嬷轉過身為他們帶路:“先進來吧。”
這兒的修道院不是特別豪華,但是聖壇之類的一應具有。天花板由兩道拱門支撐着,木質的拱頂很高,中殿左右有兩個通道,窗戶向着院子,此時昏昏暗暗,莫名有些凝重。
聖壇上擺着一些大蠟燭臺圍着一群小圓柱,砂鍋面擺着鮮花和神龛。聖母像捏着手指看着大廳,周身圍繞着淡淡的香煙,像是披了一層紗。
有幾個修女來到走廊,點着牆壁上挂着的玻璃盞,站在中殿裏看,裏面的燈點亮起後,朦朦胧胧地亂跳。
“溫妮!你的客人。”嬷嬷叫住其中一個修女。她的聲音不大,但是在安靜的中殿裏顯得很響亮。
那個修女往這邊扭頭,快步走過來。她把手裏的東西往旁邊的修女手裏一塞。
還沒轉身尼貝爾就認出她來了。溫妮沒有戴修女的帽子,而是把頭發披着,穿着男士的衣褲,十分幹練。
“老爺!”她走到尼貝爾面前,遲疑了半晌,想張嘴又閉上了。嬷嬷走過去,拿起點燈的工具繼續工作了。
“好久不見。”尼貝爾出聲。
“确實,确實好久了!”
“你……這段時間過得好嗎?”
“挺好的。”
“一直待在這兒?”
“對呀。”
尼貝爾皺眉:“沒出去過?”
“哦,有一次我生病了。”溫妮先是有點生硬,但很快自然地接過尼貝爾的輪椅,把他往另一邊的會客室推。“說到這,老爺,您還不知道吧,米爾一家跑啦!”
“什麽?”
“我那次去看病,發現他們那兒換了個老板,正撕着玻璃窗上的海報呢。搞得我只能去大醫院了,拖着個病體走那麽遠實在是為難人。”
溫妮現在說話慢條斯理的,咬字很溫柔,用詞很考究,查理專注地聽着,把她的每個詞兒都咀嚼咀嚼,暗地裏模仿着。
“現在米爾診所沒有啦,那裏變成了一個藥房。”
“他們去哪兒了?”
女人狡黠得笑了笑,如果尼貝爾看見了一定會覺得親切:“我就知道你會這麽問。米爾醫生之前做了個開顱手術,在他去郊外修養的時候,你記得嗎?”
“安妮跟我說過。”
“就是那個手術害了他。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他怎麽就不懂呢?那個病人剛做完手術後幾天,确實活蹦亂跳的,但很快脖子就歪了,天天吐着個舌頭流口水,變成了大傻子,傻了半個月後就死了。他死的時候吐了一地的血,他老婆給他收拾遺體時才發現,他頭頂做手術的地方根本就沒好過,一直流膿呢,據說還有蟲——”溫妮把自己說惡心了,皺了皺眉,接着道:“那個女人不是好惹的,一路撒潑打滾鬧到城裏,找上法官,要米爾醫生要麽賠命要麽賠錢。很快全市人都知道米爾醫生把一個人治死了。”
“然後呢?”
“據說那女人很早就找上了他們要錢,但米爾一家左拼右湊都湊不齊那筆款子。鬧上法庭後,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搞到的錢,勉強把錢還上了。不過解決之後,他們名聲差了,城裏也沒人願意去找他看病。”
“他們什麽時候搬走的?”
“就是你被居伊少爺帶走後沒多久,這事兒說起來複雜,但是發生起來跟閃電一樣快。”
“我記得你之前做過一個羽毛發夾,很久之前,你還在做嗎?”
“早沒了,做那個就圖個新鮮。”
“那你之前做過的那個呢?”
“怎麽,你要學?”溫妮看了眼尼貝爾:“不知道丢哪裏去了,我的已經過了往頭上戴粉色的年紀。”
“除了你還有人會做嗎?”尼貝爾聽她說粉色,放下了心,覺得那應該不是同個夾子。
“會的人多了去了,那個方法是我從書裏學來的,只要看過這書的人自然都會。那本書這兒就有,你想要嗎?”溫妮殷勤地往外走,尼貝爾說不需要她也沒聽。
“先生,您是對那個夾子感興趣?回去問問艾米麗不就好了。”查理小聲問他。
“不是。我不喜歡去那種沙龍。”
“我看有好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都進去了呢,雖然說我沒看着他們。”
尼貝爾不置可否,手搭在輪椅扶手上,陷入了沉思般閉着眼睛。
“真奇怪,我明明記得有呢,怎麽不見了。難道別人借走了?”溫妮嘀咕着回來了。
“沒事兒,本來我也不那麽需要。”
“你今天來幹什麽?”
“就是來看看你。”
“你身體好嗎?”溫妮躊躇半天,還是問了出來,放下心似的呼出一口氣。
“挺好的。”
“唉,巴西勒那小子就是靠不住。吃個飯再走?”
“不了,”他半睜着眼,嘴角勾了起來:“有人在等呢。”
溫妮瞅他半晌:“你回去看過嗎?”
“沒有。”尼貝爾知道她在說自己的宅子。
“那現在家裏不就沒主人了!安妮也很長時間沒和我聯系了,本來我們偶爾還會送信,但是上次送去她也不回。巴西勒呢?您可得好好懲罰他。”溫妮絮絮叨叨地說。
尼貝爾頓了一下:“等我好了再說吧。”
“也是,也是。”溫妮讪讪地笑了下:“現在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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