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已經快中午了,街上的店面基本都正在營業,人流熙熙攘攘,一輛馬車由兩位車夫趕着,慢悠悠地走着。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那兩位車夫中只有一位在認真工作,另一位只是坐在馬上走神。
“伯努瓦?”尼貝爾坐在馬車上,看着靠着另一邊的伯努瓦,去拉他的袖子。
看見尼貝爾的手靠過來,伯努瓦馬上把手擡起,開始假裝梳理頭發。
“別生氣了,伯努瓦。”
“我說了我沒生氣。”
“那你怎麽離我這麽遠?”
“靠太近的話,空氣太稀薄了,我會呼吸不過來。”
雖然覺得很不合适,但尼貝爾還是靠着椅背笑了起來。他已經盡力憋着了,但是伯努瓦聽到笑聲後顯然更不滿意,把頭扭向窗外。
窗外人聲鼎沸,蹄鐵和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都變得微不可查。伯努瓦把窗簾掀開一絲小縫,看着外面人來人往。路邊有些盤着頭發的婦女,挎着小籃子,籃子上蓋着白布。還有幾個戴着印度式帽子的男人,推着小車攤煎餅。
馬車走得并不快,所以伯努瓦能看到那人是怎麽做煎餅的。那個印度人先用瓢舀起面糊,往鍋上一倒,接着快速颠着手裏的鍋,很快面糊變成一張薄薄的餅。伯努瓦覺得這看起來挺簡單的,想着下次可以做來嘗嘗,尼貝爾眼睛不那麽好,吃餅也很方便。
想到這他又煩躁起來,覺得自己現在還想着給尼貝爾攤煎餅,實在是蠢到家了。他把簾子一甩,卻感覺馬車停了下來。車廂稍微晃了一下,尼貝爾彎着腰往他這兒走過來。車廂不是很高,他站起來的話必須得稍微彎腰,否則會撞到頭。
伯努瓦很想問他要幹嘛,但是他忍住了。他把腿往旁邊收了收,讓尼貝爾下車。
“你不問我下車幹什麽嗎?”
“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伯努瓦撇開視線。
“好吧。”尼貝爾聳聳肩,轉身走了。
居伊家的馬車一向是很闊氣很引人注目的,此時停留在街角,路過的行人都紛紛讨論着。伯努瓦靠着椅背,眯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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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此時心情該如何形容,這種情緒十分陌生,以至于他看過那麽多書卻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措辭。一個人思想混亂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如何去形容一個人的思緒萬千,卻着實考驗人。
若說他生氣,也許是有點,但他也沒有那麽生氣。他以前不知道米爾太太和尼貝爾的關系,但是今天尼貝爾對着她的畫像态度那麽奇怪,讓他忍不住揣測猜疑。他又氣尼貝爾不告訴他,又覺得尼貝爾本就不必告訴他。
他早知道尼貝爾有那麽多風流情史,但是如此直接地面對還是讓他感覺十分難受,他感覺自己的腦子似乎都有點鏽了,轉動得很艱難,唯獨關于尼貝爾的方面上了油,一刻不間斷地胡思亂想。
米爾夫人和尼貝爾是什麽關系呢?他和尼貝爾又是什麽關系呢?伯努瓦說不清。他和米爾夫人之間有什麽不同呢?他一開始只是嫉妒,但現在變成了恐慌。伯努瓦覺得自己這一瞬間格外讨厭米爾夫人,但是米爾夫人的經歷如此凄慘,他卻不同情她,而是怨恨她,這讓他感覺良心萬分痛苦。
也許最該讨厭的是尼貝爾,但是一想到尼貝爾,他又覺得自己的心格外柔軟,無處豎起防備的毒刺。或者說,只是那些毒刺對準的不是尼貝爾,而是他自己。
他又開始回憶和尼貝爾相處的日日夜夜,一句一句把尼貝爾說過的話恢複原狀,冥思苦想地琢磨其中每一個字。他迫切地想證明尼貝爾到底愛不愛他,有沒有像小說裏那樣的山盟海誓,有沒有像戲劇裏那樣的甜言蜜語。
沒有,都沒有。
但如果說不愛,尼貝爾當時為什麽要奔赴火場來救他?他又想說服自己尼貝爾是愛的。但是對于愛人的懷疑,或多或少都會疏遠感情。
尼貝爾打開馬車的車門,看到伯努瓦閉着眼睛,頭靠着椅背。他手裏拿着卷餅,用油紙包着,熱騰騰的,冒着熱氣。
“下了車才發現我沒帶錢,還好你的車夫帶了。”他想起穿着車夫衣服的查理,看見他就誠惶誠恐的,主動幫他付了卷餅的錢。“回去還得記得還。”
見伯努瓦還是不說話,他就把卷餅塞到伯努瓦手上:“你在亞當那兒不是頭暈嗎,回普緒克還要好一會兒,你多少先吃一點。”
伯努瓦這才睜開眼睛看着他。尼貝爾站在馬車外面,伯努瓦得擡着點頭才能直視他的眼睛。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但是好像剛剛尼貝爾短暫的離開加速了他的衰敗一樣,嘴唇發白,臉色卻發紅,眼神有點木讷,整個人看上去就像被落在泥地被踐踏過了的花瓣。
“謝謝你,尼貝爾。”伯努瓦慢慢拆着油紙,讓尼貝爾上車。
“你怎麽了,伯努瓦,哪裏不舒服?咱們現在就去醫院看看。”
“我沒有不舒服,”伯努瓦回答他。他一開始小口小口咬着卷餅,但很快他就張大着嘴去咬,把嘴裏塞得滿滿當當的,費力地吞咽。他低着頭咀嚼,一顆碩大的淚珠劃過他的鼻梁,從鼻尖落到餅上。
“你怎麽了?”尼貝爾着急了,抓住伯努瓦的手腕,伯努瓦被噎得喘不過氣直咳嗽,尼貝爾就把餅接過來,拿在手上,環住伯努瓦,另一只手拍他的背。
尼貝爾一把把窗簾拉開,對着車夫喊:“去醫院!”
馬車調了個頭。伯努瓦好不容易把嘴裏的餅咽下去,又拉開窗簾:“不許去!往回開!我要回家!”
尼貝爾按住伯努瓦:“別鬧脾氣,咱們去醫院看看。”
“我不需要,我沒有病。”伯努瓦打開他的手。
“不是說你病了,咱們就去檢查一下。”
“我說了我不需要,”伯努瓦不耐煩地又喊了一遍:“給我掉頭回去!”
于是馬車又轉了個彎,回到了原來的方向。尼貝爾抱住伯努瓦,慢慢拍着他的背。
“吃飽了嗎?”尼貝爾問他。
“飽了。”
于是尼貝爾自然地把剩下的卷餅塞進嘴裏,将油紙揉成一團。
伯努瓦看到他的動作又開始哭,兩道眼淚滑過潮紅的臉頰,一路流到小巧的下巴。他的眼皮變成了淡粉色,睫毛被打濕,粘成一绺一绺,像是用了女人劣質的睫毛膏。
“到底怎麽了,伯努瓦。告訴我吧。你是懷疑我和米爾夫人嗎?我們确實有過這麽一段——”
“你們不僅有過一段,還有個孩子。”伯努瓦抽噎着給他指出。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麽來的。”尼貝爾糾着眉:“湯姆說她當時懷孕了兩個月,是在十一月底,可是十月份我和她幾乎沒有聯系,而九月份她和米爾先生去療養了,我也沒有和她見面。”
伯努瓦冷笑了聲:“別給自己開脫了,我以前居然不知道你是這種不願意承擔責任的人。”
尼貝爾愣住了,身子往後稍了稍,沉默了。伯努瓦也重新閉上了眼,頭靠在椅背上。他嘴唇緊緊抿着,手放在小腹位置,一動不動。
出了市裏的大路,人瞬間變得稀少。在夕陽下,在鄉間的小路上,馬車加快了速度,碾過石子路,碾過地上的石子落葉,一路狂奔。
雖然尼貝爾沒再說話,但他一直盯着窗外,直到快到喬治夫婦家。
“停車。”尼貝爾說。
馬車漸漸停住,他拍了拍伯努瓦的肩:“我知道你沒睡着。”
伯努瓦睜開眼睛看他。尼貝爾見狀松了口氣,只要伯努瓦還願意理他就好。不過他也知道,伯努瓦一向心軟,是斷然不會不理他的。
兩人下了車,從喬治夫婦的屋子裏傳出來腳步聲,院子裏有個女人在洗衣服,尼貝爾便叩了下大門。
“來啦!”院子裏的女人站起來,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小跑到門口。
尼貝爾打量着眼前的女人,雖然看不清五官,但他知道這就是米爾夫人。她穿着鄉間農夫最常穿的粗布長裙,腰間圍着圍裙,圍裙上還有兩個大口袋。她身形圓潤了些許,不再薄的像紙片,看着健康了不少。
“你好。”尼貝爾點點頭。
米爾夫人看到兩人,也沒表現得多驚訝,隔着門問他:“你來了?”
“你早就料到了吧。”
“沒想到會隔這麽長時間。”她看起來有點遺憾。
“如果我的眼睛沒出事,應該早就能找到你了。”
“世事無常,但是老實說看你變成這樣我挺開心的。唯一可惜的是你沒有真的徹底瞎掉。”
“你和巴西勒是什麽關系?”尼貝爾不願再繼續跟她廢話。
“巴西勒?”
尼貝爾眯着眼睛看她:“別裝傻,他就是畫眉旅館的老板吧?”
米爾夫人把門打開,走了出來,看着尼貝爾:“憑什麽告訴你?”
“因為你想讓我知道。”
“你說什麽?”
“我遇到了一個叫艾米麗的小女孩,雖然過程特別湊巧,但是我相信那不完全是巧合。”
“什麽艾米麗?”米爾夫人又開始裝傻。
“她說在你的日記裏知道了你和畫眉旅館老板的事,而她又正好會畫畫,且畫的很不錯,能夠讓見過畫的人都認出你。本來我沒懷疑,但是——我從未聽說過你有寫日記的習慣,米爾太太。”
“所以呢?”
“正經人誰寫日記呢?只怕是你剛好想讓她看見吧。”
米爾夫人咽了咽口水:“你想象力挺豐富的。”
“不過目前這個不重要,我更想知道你失去的孩子是誰的。”
“啊?”米爾夫人對于話題的突然轉變有點費解,表情都有些僵硬了。
“雖然說這不是什麽關鍵問題,但是不解決了的話,我會挺難辦的。”尼貝爾沒去看伯努瓦,但是伯努瓦就是感覺自己被他盯着一般,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反正不是你的。”米爾夫人翻了個白眼。
“謝謝你的解答,”尼貝爾如釋重負般笑了起來:“真的謝謝你。”
米爾夫人沒說話,他一時間也沒出聲。喬治家的廚房傳來做飯的聲音,煙囪裏直冒黑煙。
“好了,我得去幫忙了,我衣服還沒洗完呢。”
尼貝爾點點頭:“再見,米爾夫人。”
“叫我林頓。”
尼貝爾愣了愣:“再見,林頓夫人。”
“別說漏嘴了。”夏洛特轉身回了院子。尼貝爾往前追了兩步:“對不起,林頓夫人。對不起,如果當時我幫了你——”
夏洛特回過身關門,好像沒聽見似的。門闩嚓地一聲合上了,她才笑了下:“別說沒用的,羅斯威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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