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夜涼,風急,俨然有大雨将臨的趨勢。
青淵推門而入時,燭火已經燃到盡頭,奄奄欲滅。
床榻上,雲軒沉沉睡着,呼吸極淺,氣息卻極不均勻。
步履無聲,青淵走到燭臺跟前,換上新的火燭,一陣冷風已然由半掩的門猛烈灌入。
燭火晃動了幾下,終究沒有熄滅,雲軒将被子捂得極緊,夢中皺了皺眉毛,卻并沒有被弄醒。
青淵掩上門,坐到床榻邊的靠椅上,掀開軟被一角,伸手靜靜感受着雲軒的內息,習慣性的蹙起了眉峰。
當往事撕裂,真相浮出水面,那些傷害,那些時光,又如何才能彌補回去?
青淵很少走神兒,這些日子,卻總是走神兒。
所以,當數道淩厲的紫光刺痛眼睛時,青淵才感知到有劍影向自己裹挾籠罩而來,夠狠,夠絕。
隐隐意識到是怎麽回事,青淵墨袖一翻一卷,鼓蕩的真氣輕而易舉的擋開了周身劍影。
絲絲的裂帛之聲傳來,青淵掃了眼被劃破的金絲雲紋袖口,有些無奈,這樣的力道,配上一把絕世神劍,當真是物盡其用。
多年的殺手生涯,已經足以讓雲軒養成時刻警惕的習慣,睡眠之時尤其要靈敏慧捷,否則,便可能落入致命的陷阱。當然,等到被人“觸摸”之時方才驚醒,雲軒的靈識由于發熱的原因已然遲鈍了許多許多。
雲軒持劍立在房間中心位置,眼見招式被人一一擊破,而且很輕松的被擊破,不由更加警惕,暗暗計算着時機、角度和方位,正想着要不要冒險一劍刺過去。
青淵此時已然站起,立在片片劍影中間凝神沉思,擡眼時,掌風微動,四周劍影便盡皆消匿無形。
雲軒被這陣掌風掃得生疼,等到看清楚所謂不善的“來人”竟然是青淵時,幾乎手足發軟,呼吸一滞。
青淵看着雲軒光着腳站在地板上,有些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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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軒生平最大的本事,以及本能,便是觀察青淵情緒波動,尤其是可能發怒的時候的情緒波動。
一念閃過,雲軒也顧不得想什麽前因後果,以最快的速度将劍收起來,藏到身後,結結巴巴道:“爹……爹爹……怎麽會……會在這裏……?”
青淵好笑道:“我為何不能來這裏?”
雲軒繼續結巴,道:“軒兒不是……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而是現在天色已經……已經很晚了……”
雲軒很糾結,大大的眼睛裏面滿是困惑與緊張,以及,一絲不可察覺的防備。
青淵覺得心裏不太好受,道:“不用這麽緊張,我只是過來看看。”
雲軒似懂非懂,倒是難得見青淵這麽好聲好氣的跟自己說話,想了想,道:“爹爹不睡覺嗎?是不是很重要的東西?”
青淵沒反應過來,道:“什麽東西?”
雲軒更加迷惑,道:“這麽晚,不是來找很重要的東西嗎?”
青淵第一次發現,自己與雲軒的交流,好像有點問題,所以有點沉默。
雲軒只覺得青淵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而且神情複雜,眸光不定。
被發現了……麽……雲軒覺得十分挫敗,果然,自己所有手段在爹爹眼裏都不過是兒戲。
青淵正在第二次出神兒,就瞥見雲軒慢吞吞的伸出另外一只手,露出指間三枚蓄勢待發的流星镖,目光閃爍,道:“對不起,爹爹。剛剛,軒兒還以為,以為是刺客來了……”
青淵嘴角抽動幾下,被弄得哭笑不得,道:“睡覺的時候,都能弄出這麽多的花樣,也怪不得白天精神不好。”
這一次,換做雲軒沉默了。
片刻後,雲軒擡頭,道:“軒兒,不能跟爹爹回雪冥。”
青淵沒想到話題轉的這麽快,更沒想到雲軒會這樣直接的向自己坦白,面色平靜道:“理由。”
雲軒緩緩跪下,直視着青淵,道:“爹爹比軒兒清楚。”
青淵挂起一抹嘲諷的笑意,道:“不要找借口,留在江南,你只是想把慕容家撐起來,讓千影去得了無遺憾。”。
雲軒面色刷得慘白,震驚,甚至恐懼的望向青淵。
青淵繼續笑,語調卻冷冷的道:“軒兒,你是我的孩子,你心裏想什麽,我很容易猜到。你應該慶幸,今天晚上對爹爹坦白這件事,否則,等我不小心發現,你想要重建慕容,永遠都只能是個夢。”
寒意,籠罩全身,從心底直接蔓延到靈魂深處,雲軒掙紮了許久,終是開口道:“爹爹,可以饒了軒兒和慕容家嗎?”
青淵默然不語,似在思考。
雲軒有些莫名的慌亂,道:“爹爹,這樣既能成全您,也能成全軒兒,難道不好嗎?”
青淵擡眼,道:“何謂成全?”
雲軒眼睛亮了一亮,道:“軒兒想報答哥哥恩情,爹爹想安穩文簫哥哥的心,重建慕容,便能一舉兩得了。而且,軒兒以後都不會出現在爹爹面前,惹爹爹心煩了,爹爹難道不高興嗎?”
呵,高興,原來,這孩子一直是這樣想的,也許,真的是自己錯了。
無論如何,以前,自己的确是對軒兒心有芥蒂,雖然談不上恨,但偏見總是有的。也許,在自己的潛意識裏,總是覺得軒兒欠了雪冥,抑或說,覺得自己因為軒兒的緣故虧欠了雪冥,對不住那些冤魂,對不住父親母親在天之靈。仇與恨可以光明正大的面對,仇與恨之下隐藏的浸入血脈的情感卻只想逃避。
這些年,自己一直以為軒兒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和紫衣一樣,永遠的離自己而去,所以,再多再深的情感,也只是随着時間的流逝,埋進心底,埋進靈魂深處,而且,不容許任何人觸碰,包括自己。冷漠狠絕如自己,不應該有弱點,更不應該保留着那一塊世人皆知皆可利用的柔軟角落。
重逢以來,面對這個滿口謊言,對自己毫不信任,甚至是毫無忌憚的的威脅自己的軒兒,似乎總是很容易被勾起怒火,也許,歸根到底,只是自己對他的了解太少,少到不足以消除他的警惕心,不足以讓他付出信任。
青淵苦笑,伸手拉起雲軒,道:“你若是想着成全爹爹,便聽爹爹的話,回雪冥。爹爹保證,慕容家,會經營的很好。”
雲軒起身,默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過,奇怪的是,今天晚上,爹爹對自己的态度好像真的不一樣。
青淵微微一笑,道:“看你這樣子,好像并不開心。”
開心?雲軒怔了怔,覺得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更多的時候,是在想應不應該而已。
寂靜的空間裏,三聲暗號忽的響過,雲軒吃了一驚,便見黑鷹抱着滿懷密報直接翻窗而進,戰戰兢兢的行到青淵跟前,暗暗抹了把冷汗,道:“教主,兩位護法說事情緊急,必須馬上送到教主案邊,屬下探查了一番,便鬥膽進來了。”
雲軒有些好奇的看着黑鷹“汗”流滿面的模樣,越盯眼睛睜得越大,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黑鷹一直在迅速的冒冷汗。
青淵只覺得雲軒的眼睛快長到了黑鷹身上,頗有些無奈的出聲道:“把東西放下吧。”
黑鷹如蒙大赦,幾乎頭也不擡,便直接将兩沓密報放到了離自己最近的小案上。
雲軒的眼睛繼續跟着黑鷹走,黑鷹清晰的感受到兩道灼熱的目光一直不停的纏着自己,冷汗冒得更加厲害。
青淵愈加無奈,道:“黑鷹,你先出去。”
黑鷹幾乎要感激涕零,匆忙行了一禮,便沿着窗戶爬了出去。
雲軒更加不明白,明明有門,為什麽黑鷹非要走窗戶。
青淵見狀,道:“我并不喜歡被打擾,尤其是半夜被打擾,黑鷹知道我的忌諱。而且,他以為,我們一定是起了沖突,所以,才會如此。”。
雲軒恍然明白過來,不覺揚起嘴角,果然,自己跟爹爹,極少有和平共處過。
想起案上放的黑鷹口中很重要的密報,雲軒有些憂心,希望不要跟哥哥有關才好,不過想想秋伯與紅栾姐姐定然已經将秘洞毀掉了,雲軒終是放心幾分。
青淵靜默而立,望着燭火,似在沉思什麽。
雲軒覺得青淵好像沒有生氣的跡象,便漸漸松懈下來,道:“爹爹,軒兒把這些密報搬到爹爹的房間吧。”
青淵搖了搖頭,道:“不用了,放在這裏便可。”
雲軒迷惑不解,不是很重要的東西麽?想了想,道:“那軒兒送爹爹回去休息。”
青淵回神,道:“你去睡吧,爹爹就在這裏看密報,順便看看你的傷勢。”
雲軒呆呆的睜大眼睛,道:“爹爹,軒兒沒有事了。”
青淵眸色有些恍惚,道:“軒兒,這段時間,爹爹本該好好照顧你的。”
雲軒腦子有些空白,這些話,即使在夢裏,也從未記得爹爹有對自己說過,自己做過的所有美夢,都是關于娘親的,爹爹的影子,永遠都是模糊而冰冷。可是為什麽,爹爹會對自己的說這些,那些過往,那些痛苦與絕望,明明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世界,爹爹難道也會關心嗎?爹爹關心的,也許是魔宮地圖,也許是紫川,也許,是那些永無休止的算計與陰謀。
青淵望着雲軒茫然的表情,放緩聲調,道:“要是不習慣,爹爹便回去看。”
雲軒聞言,喉嚨有些發啞,轉身極快的将燭臺連同書案移到榻邊,而後将密報抱過去,整理好,道:“爹爹就在榻上看吧,等累了,還能休息一下。”
青淵點頭,坐到榻邊,擡眼見雲軒向門口走去,蹙眉道:“你不好好睡覺,出去幹什麽?”
雲軒頓了頓,道:“軒兒去看看廚房有沒有熱茶。”
青淵嘆息,道:“不用了,我并不覺得渴。更何況,不過一杯熱茶,何必再跑到廚房。”
雲軒不解,便見青淵随手倒了一杯涼茶,握在手心片刻,便騰騰冒起了熱氣。
雲軒眼睛一亮,脫口道:“這是什麽功夫?”
青淵倒是認真,道:“無冥心法。”
雲軒彎起嘴角,喃喃道:“這就是比九冥心法還要厲害的無冥心法,果然很神奇,原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青淵嘗了口手中之茶,道:“所謂無冥心法,調陰陽,順五行,不随物變,只随心動,既可炙烈如火,剛強如金,又可溫潤如水,曲直如木,還可渾厚如土。”
雲軒聽得似懂非懂,青淵已然道:“你想學嗎?”
雲軒眼睛泛起光彩,使勁兒點頭,想了想,覺得不妥,又迫不及待的搖頭,連連擺手道:“軒兒只是覺得好玩兒,沒有別的意思。”
青淵睨了雲軒一眼,便翻起密報道:“若只是覺得好玩兒,不學也罷。”
雲軒眼睛頓時失去許多光彩,視見青淵心無旁骛的翻看密報的模樣,只能十分揪心的爬到床榻上繼續睡覺。。
榻邊的燭火偶爾被窗縫裏的風吹得搖曳不定,雲軒的心也跟着搖曳不定。
躺了一會兒,雲軒終是忍不住從被子裏探出頭,輕輕扯了扯青淵衣角,道:“爹爹,你今晚真的不睡覺了嗎?”。3
青淵故作不解,道:“怎麽?你有事情要講麽?”。
雲軒搖搖頭,道:“聽易安說,爹爹總是徹夜不眠的看這些東西,難道不累麽?”
青淵眉峰柔和了幾分,道:“如果有一天,你的肩上也背負着成千上萬人的生死榮辱,便會明白了。”
雲軒愣住,盯着床邊青淵的背影,心底莫名多了份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過了許久,方才道:“爹爹在這裏,軒兒就不會做噩夢了。”
青淵背影微僵,片刻後,轉過身緊了緊雲軒的被子,道:“睡吧,爹爹會一直在這裏。”
雲軒點點頭,複又縮進被子裏面,似是安心不少,也懶得再想無冥心法的事情,一只手,卻依舊拉着青淵的衣角不放。
青淵望着緊抓着自己衣角的那只微微發腫的手,神思恍惚了片刻,想要輕輕拿開,終是不忍,便順手探了探雲軒脈搏。
脈象虛弱依舊,內力更是紊亂不足,青淵心頭壓下去的憂慮再次浮起,暗自嘆息片刻,絲絲溫暖渾厚的內力已然由指間源源不斷的流入雲軒體內。
雲軒顯然很是受用,微微皺起的眉毛也漸漸舒展開,很快便沉沉進入了夢鄉。
青淵勾起唇角,十六歲,也許真的還沒有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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