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二日,雲軒是被一片白茫茫的陽光刺醒的。

睜開眼睛時,四周寂靜一片,蠟燭餘燼落滿案臺,案上的密報早已沒有了蹤跡,看時辰,應該已經接近中午。

忽的想到些什麽,雲軒迅速的起身,穿好鞋襪,才發現精神似乎好了許多,低燒帶來的虛飄感也減輕了幾分,嘴角一彎,昨天晚上果然睡得很沉,很好,絲毫沒有被夢魇糾纏。

南宮子昭彼時正躺在屋頂上曬太陽,惬意的享受着武功突飛猛進所帶來的幸福與美妙。

遠遠瞅見雲軒從屋裏出來,南宮子昭手腳并用,使勁兒的招呼道:“快點上來陪你表哥享受生活!”

雲軒循聲向上望,站着盯了南宮子昭片刻,想了一想,便縱身掠上了屋頂。

南宮子昭顯然十分興奮,待看到雲軒衣服上幹涸凝結的血跡時,立刻撅起嘴巴,道:“什麽時候的傷?”

雲軒擺了個舒服的姿勢,一臉的無所謂道:“不知道,忘了。”

南宮子昭咋舌,道:“要是給爺爺看到了,指不定要遭殃多少人呢!”

雲軒閉上眼睛,道:“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過這衣服的味道,的确令人讨厭。”

南宮子昭湊過去聞了聞,皺起好看的眉毛,道:“全是血腥味兒和汗味兒,穿着肯定很難受,不如換件我的衣服?”

雲軒睜開眼睛,想了想,又閉上,道:“有黑色的嗎?”

南宮子昭不滿道:“想我玉樹臨風,英俊潇灑,風流美少年一個,怎麽會穿那麽沒有特色沒有吸引力的衣服?”

雲軒這次懶得再睜眼,道:“沒有就算了,我去別處找。”

南宮子昭有些較真兒,更加不滿道:“臭小子,你摸摸你表哥身上這身料子,怎麽也比你那身舒服吧?衣着打扮也是門學問,差之毫厘失之千裏的道理,你懂不懂?”

雲軒揚起嘴角,道:“我既不英俊,也不潇灑,自然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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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子昭厚着臉皮蹭過去,道:“不如,表哥帶你弄身新衣服去,包你滿意。”

雲軒似是思考了一番,而後十分認真的道:“要黑色的。”

青衣鋪,鋪如其名,鋪鋪青衣。

南宮子昭皺起眉毛,不滿道:“價錢如此之高,衣服顏色怎的如此寒碜?”

這老板是個老江湖,聞言翻了個眼皮兒,繼續撥算盤,冷不冷,熱不熱,道:“此乃俠客之衣,不識貨者不賣。”

南宮子昭啪嗒一聲合上扇子,甚是厚臉皮道:“老板好眼光,不擡頭竟也能看出我們乃是少年俠客,失敬失敬啊。”

老板可能不曾想會遇到如此厚顏之人,一時懶得理會。

雲軒從一堆青衣裏面迅速挑出幾件黑色勁衣,道:“都要了。”

南宮子昭險些沒從椅子上摔下來,幸而及時穩住,而後十分矜持有禮的走到雲軒跟前,巴巴着眼道:“黑乎乎的,實在難看。”語罷,順手撈出件藍色衣衫,道:“依我看,這件更好。”

雲軒看了眼日光下流着淡淡藍光的外衫,有些不滿。

老板終于擡了次眼睛,道:“小小年紀,就該亮一些,買什麽黑衣。”南宮子昭幾乎熱淚縱橫,連道知音啊知音。。

老板感受到年輕人熱切的目光,亦熱切道:“算你們有眼光,這件藍衣,可是我這裏的鎮店之寶。”。

南宮子昭心肝一緊,鬥着膽子道:“不知價格如何?”

老板笑而不言,豎起一指。

南宮子昭欲哭無淚,豁出去膽量道:“一千兩,果然名不虛傳。”

雲軒拿定主意,道:“那些黑的,加上這件藍的,我們都要了。”

老板眯眼,道:“十萬兩,成交。”

南宮子昭腳下一軟,道:“等等!”

雲軒大悟,道:“唔,對,你還沒有挑。”

南宮子昭正要咬牙切齒,冷不防兩道人影走了進來。

“這家青衣鋪料子柔軟,穿着舒服,簫兒,你便随意選件喜歡的。”

淡淡的嗓音,很是清雅随和。

雲軒倏然放下手中衣服,有些無措。

南宮子昭由心疼轉成心慌,不着痕跡的搗了搗雲軒。

“軒兒弟弟!”文簫顯然吃了一驚。

青淵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到兩個孩子,難得溫和的笑道:“過來買衣服麽?”

南宮子昭尴尬的笑笑,油嘴滑舌的功夫全然不見蹤影。

雲軒連忙搖頭,道:“只是随便看看。”

老板一翻白眼,道:“敢情你們兩個乳臭未幹的小子過來戲耍老夫!”

青淵拾起那件藍衣,道:“這件倒是別致,料子也好。”

雲軒臉色讪然,輕輕扯了扯南宮子昭。

南宮子昭英勇挺出,道:“那個,爺爺說了,午時之前,必須回去,我可不敢以身試法。”

雲軒點頭,道:“爹爹,軒兒先回去了。”

老板眼見煮熟的鴨子就要飛走,語氣撥涼撥涼的道:“這當爹的就是不如當娘的,孩子衣服髒成那樣,也不知道給買件新的,也難怪,大街上到處都是乞讨賣藝無家可歸的孩子。”

雲軒被刺激得更加緊張,青淵覺得自己心口被人生生捅了一刀。

“對不起。”

片刻後,雲軒極輕的吐出一句話,便逃荒似的出了衣鋪。

青淵感受到空氣中一閃而逝的血腥味兒,再回首,早已不見兩人蹤跡。

沉寂之後,青淵回過神,道:“老板,剛剛那幾件衣服,我全要了。”

青衣鋪對面,一男一女隐在窗內,看着遠處情景。

一身魅紅的女子慵懶一笑,道:“乖靈犀,教主這模樣,可不是什麽好兆頭,趕走了那個女人,還有這個小拖油瓶呢。”

對面男子盤着腿,嗑着瓜子,道:“有人要強了教主的心,我靈犀可第一個跟他過不去,教主這樣的人,怎麽可以有心呢,真是哀愁得緊。”

霓裳挑起一縷青絲,嬌聲笑道:“後日便要回雪冥,乖靈犀,要快快想個辦法哦。”

夜裏。

雲軒獨自坐在燈下,如往常一般對着手中的短劍發呆。

隐在暗處的鵝黃衫女子緩緩步出,眉目含笑,道:“想要開啓它,然後毀滅它,是嗎?只可惜,你已經沒有使劍的力氣了。”

雲軒身形一滞,道:“你怎麽在這裏?”

女子斂去笑意,字字冰冷,道:“我不會讓你回雪冥。”

雲軒眼中寒光閃了下,道:“我并不想回去,那裏,太冷。”

女子繞至桌旁,滅去燭火,唯餘一雙秋水般的眼睛,亮卻寒,道:“雖然教主肯放下過往,但有兩件事,永遠是他對你的禁忌,一是雪冥,二是文簫。只要我願意,你可以随時輕而易舉的傷害到他們。

雲軒輕笑,道:“你眼睛這樣毒,清風叔叔怎麽敢喜歡你?”

女子目光利了一瞬,旋即平複如初,道:“何必激我,南宮紫衣欠下的,我會一直在你的身上一分分讨回來。這些年,你過得很痛苦,很絕望,不是嗎?”

雲軒搖頭,道:“不被你們打擾的時候,我過得很好。”

女子冷笑,道:“那些斷骨碎骨,即使被重新拼合到一起,恐怕也會時常令你痛不欲生吧,年年月月輾轉在重刑之下,我很好奇,你究竟還能支撐多久?”

雲軒默了默,道:“很久以前,一位西域的占蔔師說,我活不過十八歲。雖然我從未當真,但是,你應該願意聽。”

一聲嘆息,女子語調忽轉溫婉,道:“軒兒,有時候,我真希望,你不是南宮紫衣的孩子。”

雲軒望着窗邊一點月色,道:“有時候,我也希望你只是雲素素,而不是雲舒。”

“當初,我救你的時候,你告訴我,你姓雲,與我同姓。”

許久,雲舒回憶道。

雲軒移回視線,道:“只要你答應我三個條件,自此以後,我依舊姓‘雲’,與‘慕’字毫無關系。”

雲舒溫柔一笑,道:“早該如此。”

雲軒擡眼,道:“第一,幫我找到癫笑散的解藥,我需要鬼醫幫我治病;第二,幫我找出娘親的行蹤和消息;第三,替我奪回關于紫川的那副古卷。”

雲舒微微變色,道:“軒兒,你這些條件,可真是夠狠,我如何相信,你能夠信守承諾?”

雲軒冷冷開口,道:“事情走到這一步,你需要我的幫助與配合,不是嗎?所以,你沒有選擇,只能信我。”

雲舒搖首苦笑,道:“這種感覺真是不好,一個人,有時候,太通透了,反而不如糊塗。”

雲軒只是望着熄滅的燭火,默然不語。

許久,雲舒開口,道:“這一次,成交。”

一夜淺眠,雲軒睡得十分不安穩,到了第二日清晨,便毫無預兆的由低燒轉為了高燒。

各大門派搜山的消息陸續傳來,千影暴斃之事漸漸傳開,只因洞穴坍塌嚴重,故而未能尋到其屍首,着實令各大門派既氣又恨。直到武林盟主南宮雄親自出面證實此事,衆人方才平息下許多情緒,畢竟,南宮家與西洲居不和已久,幾場明争暗鬥下來,作為讨伐西洲居的發起人,沒有人懷疑南宮雄在這件事情上面的公正性。

各種小道消息沸沸揚揚流傳在南宮府各個角落,自然也能傳入雲軒耳朵裏。

聽着種種八卦傳言與結果,雲軒總算篤定,哥哥能安眠無擾了。久久懸着的一顆心落下後,高燒愈加肆無忌憚。

南宮雄帶着南宮平,忙于安撫好各派人心,解決處理善後事宜,等發現時,雲軒狀況已然十分不好。

青淵再次踏足南宮府時,南宮雄正坐在雲軒榻前打盹兒,雲軒出了些汗,依舊昏迷未醒。

感受到有人靠近,南宮雄疲憊的睜開了眼睛,意料之中,倒也未見驚奇。只因為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年邁的老盟主實在是不願意費精力去追究太多,所以,視見青淵到來,南宮雄只道了句:“這孩子昨日出去受了涼,高燒剛退。”便徑自掩門而去。

青淵眉間生冷,劃過一絲憂慮,便步至榻前坐下,摸住被子之下微弱跳動的脈搏,繼續為雲軒傳輸內力。

一個時辰之後,雲軒醒轉過來,模模糊糊看到青淵的身影,并未如從前一般緊張,只是笑了笑,道:“軒兒好沒用,總是生病。”

青淵撫了撫雲軒額頭,臉色柔和許多,道:“身體不好,就好好休息,不要出去吹風。”

雲軒胸口悶塞,咳了幾聲,眼睛更彎,道:“軒兒已經好了,不會再睡了,今天晚上,城裏面有燈會,爹爹能不能陪軒兒一起去看?”

青淵蹙眉,道:“夜裏風大,你剛剛好了些,不準再任性。”

雲軒搖頭,道:“明天就要走了,軒兒想去。”。

那樣澄澈明亮的眼睛讓青淵心裏一痛,好像孩子在渴望好吃的糖果一般,令人無法拒絕。最終,青淵伸手揉了揉雲軒略顯淩亂的碎發,難得寵溺道:“既然這樣,去轉轉也好。”

雲軒似乎也沒有料到這件事會如此順利,愣了愣,才極是滿足的笑道:“軒兒只要爹爹一個人陪着,不要其他人。”

這一次,倒是青淵怔住了,直至許久之後,青淵才意識到,原來,孩子的心其實很容易被滿足,但錯失之後,便再也無法彌補原本的快樂。

雲軒感受到青淵的情緒變化,篤定又說錯了話,不由有些後悔,道:“軒兒只是随口說說而已,沒有文簫哥哥,爹爹肯定不習慣,而且,這樣好看的燈會,人多才熱鬧。”

視見雲軒明顯有些緊張與懊惱的神情,青淵喉頭有些苦澀,道:“爹爹一個人便足夠了,人多了反而不好。”。

雲軒睜大眼睛,猶自不信,道:“真的麽?”

青淵微微含笑,道:“自然是真的。”

雲軒笑笑,道:“謝謝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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