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1)

十裏月明,游人如織。

曲折的街道上,各色花燈挂滿商販們的貨架,也挂滿枝頭欄杆,朦胧的火焰流光溢彩,明若琉璃,熠熠生輝。

本是寬闊的街道此刻比肩接踵,幾乎難以旋足。穿着美麗的女子們,手執團扇,或淡妝,或濃抹,笑語晏晏,結伴而游,輕袍緩帶的文人墨客或吟詩,或作畫,或劃拳猜謎,一派風雅自樂。九曲橋頭,更有一身緋色煙羅裙的名妓提燈起舞,臨水吹笙,娉娉婷婷,縱情忘我。

揚州城一年兩度的花燈會繁華如故,盛況如故。

“賣花燈!賣花燈喽!”

頭發幾近花白的老者正打理着自家貨架上的花燈,遠遠瞅見前方樹下靜靜立着的藍衣少年正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家的花燈,當即十分應景的扯着嗓子吆喝了起來。

雲軒眸色懵然的望着一盞盞花燈,似是陷入了很久以前的回憶之中,此刻聽得老者的呼喚,便不受控制的走上前去。

老者眼睛眯成一條線,指着一排花燈,殷勤介紹道:“這裏面有龍燈、宮燈、紗燈、蓮燈、龍鳳燈、浮雲燈、流水燈,還有新近流行的解語燈、竹葉燈與胭脂燈,小公子喜歡哪些個?老朽馬上摘給你。”

許久,都不見有人回應,老者疑惑擡頭,卻見站在貨架前的少年只是靜靜的望着一盞盞花燈,澄亮的眼睛裏,隐隐有光澤流動,而正待仔細看時,卻又只餘空洞與寧靜。

“老伯伯,你在這裏賣了多久的花燈了?”

略帶稚氣,卻極是好聽的聲音傳來,老者眼前一晃,只覺周遭燈色失了許多光彩,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對面的少年正在對着自己淺笑。

老者呵呵一笑,道:“記不得了,一輩子都在幹這行當!”

雲軒摸了摸其中一盞流水燈,道:“把花燈放到河裏,許下的願望真的可以實現嗎?”

老者興致也是極高,道:“只要心誠,還怕不能如意麽?老朽雖然生活窮苦,可每年都會跑遍揚州城所有河流,放上數十盞花燈,以祈父母康健,兒孫平安。”

雲軒笑得愈發開心,道:“老伯伯,你這花燈怎麽賣的?”

老者爽快道:“十文錢一個,如假包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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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軒想了想,道:“那就請您随便給我摘兩個賣得好的!”

老者搓搓手,便樂呵呵的去貨架上摘燈,嘴上不停道:“小公子,不是老朽吹噓,在這揚州城裏,論賣花燈,沒人比得上我們老趙家,就好像呀,在這之前,老朽我還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把件藍衣服穿得這麽好看,哈哈!”

雲軒想起黑鷹給自己扔過來包袱的情景,不由揚起嘴角道:“老伯伯,你眼光真好,這可是爹爹第一次給我買衣服。”

青淵轉過街角走近時,一片喧嚣中,正聽見雲軒眉飛色舞的講了這麽一句,一邊覺得好笑,一邊覺得心裏隐約有些酸澀,卻又模糊不清。

雲軒将挑好的龍燈與解語燈拿在手裏,正在往身上摸錢,便見一只修長的手伸了過來,遞給那老板一錠銀子,道:“這些可夠?”

老者是個實在人,連忙道:“這——太——太多了!”

駐足不過片刻的墨衣男子搖首,淡淡一笑,道:“買的是新鮮,不算多。”

雲軒擡起頭,轉了轉眼睛,道:“爹爹,我們再要一個宮燈吧,娘親最喜歡。”

青淵一愣,旋即笑道:“好。”

雲軒恍若未覺,只是自顧開心的接過老者遞過來的宮燈。

青淵向老者點頭致辭,便帶着雲軒向別處去逛。

雲軒仿佛未出過家門的孩子,對一切東西都充滿了好奇,無論何種商鋪貨架,都要上前湊上一湊。那些商販們見這少年長得惹人喜愛,倒也樂意介紹一通。

十年來,青淵還從未做過陪人逛街,尤其是陪個孩子逛街這種事情,難免有些不自在。

雲軒卻是一反常态,十足的“無恥”,十足的“大膽”,明明看出青淵隐隐流露出的心不在焉與不耐,依舊可着勁兒的拉着青淵往人堆兒裏擠,不停的問東問西。

青淵每每扶額,都覺得哭笑不得,不知為何,竟是想起了許多雲軒小時候的種種趣事。

轉過兩個街角,便聞到了一股股濃郁的馄饨香味兒,雲軒在人堆兒裏踮着腳望了望,便扯着青淵胳膊,滿目興奮道:“爹爹,我們也去嘗嘗!”

青淵尚來不及發表意見,便已經被雲軒拉到了正煮着馄饨的大鍋前。老板連忙熱情招呼着兩人坐下,擡頭瞧着見面前的孩子正一副饞樣兒的盯着鍋裏面翻滾的馄饨,當即“啊呀”一聲,道:“這不是軒兒嗎?!好些時間沒見你來華大伯家吃馄饨了,看着又長高了許多啊。”

雲軒吐吐舌頭,向青淵道:“爹爹,華伯伯家做的馄饨是最香的。”

青淵無奈笑道:“武功沒有精進多少,對這些吃的倒是有一堆研究。”

老板甩着條油膩膩的毛巾過來,邊收拾桌子上的殘羹便笑着向青淵道:“客官說得極對,軒兒這孩子可是個饞蟲,只要他來了,我這馄饨便沒別人的份兒了。”

雲軒不滿道:“華伯伯,哪有你這樣說客人的!”

老板一撇嘴,道:“也不知道是誰,總是半夜三更的跑到我這裏偷馄饨搶馄饨的,當初被我抓到,竟然還敢騙我說是孤兒,我這一大把年紀可真是被你騙的團團轉!”語罷,又看着青淵道:“現在這些個孩子還真是不好管,整天混在乞丐堆兒裏不說,還學着大人坑蒙拐騙,客官定是費了好多功夫才把他給弄回去的!”

眼見青淵臉色有些不好看,雲軒連忙岔開話題,道:“華伯伯,馄饨要煮爛了。”

老板乍一聽,連忙轉身去拿勺子舀馄饨。

青淵想着剛剛那老板的話,剛要說什麽,雲軒已經搶先道:“爹爹一會兒還能陪軒兒去河裏面放花燈嗎?”

青淵只得放下話頭,道:“若是去,河邊風冷,必須要早些回去。”

雲軒連忙點頭,道:“軒兒知道了。”

那邊老板已然端上兩碗熱氣騰騰的馄饨,對着雲軒殷殷道:“天冷,多喝點熱湯對胃好,省得小小年紀便總是咳嗽不停。”

雲軒眨眨眼,便開始毫不客氣的對付碗裏面的馄饨。

人如月,月如人,人影月影兩相映照。

盞盞花燈流轉在湖面之上,為周遭清冷寂寥增添了些許明麗。

雲軒蹲在湖邊蘆葦之間,閉着眼睛默念了片刻,便将手中三盞花燈放置到了幽明的湖面之上。

青淵遠遠望着,一瞬間,忽覺長空寂寞,歲月凝滞。

直到盯着那三盞花燈飄過湖心,漸漸化作幾點亮光之後,雲軒方才起身,走至青淵身側,眼睛異常明亮,道:“那位老伯伯說,只要花燈飄過湖心,許下的願望便可以實現。”

青淵聞言,目光便不由追着那幾點亮光而去。

雲軒踟蹰片刻,道:“今晚,爹爹定然覺得無聊得很,希望爹爹能原諒軒兒這一次的任性。”

青淵收回思緒,含笑道:“看你這樣有興致,爹爹也很開心。”

雲軒有些意外的看着青淵面色,回想起這幾日青淵對自己的态度也算十分的好,不由問道:“要是十年前沒有發生那件事,軒兒一直留在雪冥,爹爹是不是會一直像現在這樣對待軒兒?”

青淵一直在認真思考十年前的事情,卻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開誠布公的跟雲軒談論這個話題,本以為,這個心結,永遠不會被觸碰,原來,揭開,是件很容易的事。

雲軒看到青淵的沉默,笑道:“爹爹肯定想不到,雖然那時候軒兒罪大惡極,可是離開的時候更多的卻是怨氣,甚至,委屈。現在想想,的确是件好笑的事情。”

青淵終于開口,道:“我想知道原因,那時候的軒兒,不是會濫殺無辜的孩子。”

雲軒撇過頭,道:“所謂的原因,最多不過博取幾分同情而已,抹殺不掉那筆血債,更何況,已經沒有意義了。”

青淵此刻終于覺得,眼前站着的少年,在某些方面,已經過早的長大了。

雲軒卻自顧自調整了一下情緒,轉過來,恢複方才神采,揚起嘴角,道:“如果爹爹不介意,軒兒還想知道一個答案。”

青淵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示意雲軒說下去

雲軒眼睛一彎,道:“從今以後,爹爹能不能不要再恨軒兒了?”

青淵難得看見雲軒笑得時候也這般認真,絲絲苦澀溢滿心底,想要捕捉時,卻抓不住一縷,只能無奈的搖了搖頭,道:“以前的事,的确有芥蒂,可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如你想象。”

雲軒堅定的道:“軒兒只想知道答案。”

青淵聞言,終于道:“以前,是爹爹做的不好,以後,也不會再有恨了。”

雲軒微微斂住眼睛裏面浮起的水澤,道:“如果有一天,軒兒的病可以治好,軒兒的血債可以還清,軒兒一定不會讓爹爹和娘親失望的。”

青淵一愣,尚未深想雲軒話中含義,雲軒已然找回了逛街時的興奮勁兒,道:“街上的鬼火舞馬上就要開始了,爹爹再陪軒兒去最後一個地方好不好?”

青淵依舊含笑點了點頭,便任由雲軒拉着過去了。

所謂鬼火舞,舞如其名,便是一群人帶着鬼火面具跳舞。

花燈會将盡之時,平民百姓游人士子們的最後一次狂歡。

鬼火舞最吸引人們耳目之處,便是戴了面具之後,人與人之間再無上下尊卑之分,唯有共舞之歡。

火光映照着鬼面,花燈月下,結群而舞,更有鼓點相和,融入其中便激情澎湃。

雲軒跑到場地上,給自己挑了一個福娃圖案的鬼火面具,另給青淵挑了一個夫子圖案的,便不由分說将青淵扯進了正在跳舞的人群裏。

眼見着青淵臉色有些發黑,雲軒嘻嘻一笑,連忙将那鬼火面具抛給青淵,大聲道:“爹爹,戴上這個,誰也認不出來您的!”語罷,便當先将面具戴到了臉上。

正當此刻,人潮湧動,鼓聲大作,鬼火舞俨然入了□,雲軒已然有模有樣的跟着學了起來,只看得青淵哭笑不得。

青淵年少時候也是愛湊這些熱鬧的,只不過這些年被消磨了心性而已,此刻被擠來擠去,倒是勾起一些以前的回憶,便索性心一橫,戴上了面具随着衆人起舞。

雲軒見狀,更緊的拉住了青淵的手臂,一邊跳一邊沒有自覺的叫道:“爹爹原來跳得這麽好!”

面具下,青淵勾起唇角,愈加舒展自如的融入人群,伴随着零零碎碎往事的回憶,忽然覺得十年的壓抑盡皆消散。

鼓點越來越急,人群舞動的節奏亦愈來愈快。

狂歡宣洩的情緒感染着每一個人,包括青淵。

很久以後,青淵都無法回憶起,自己與雲軒究竟是什麽時候被人群沖散的。

只記得,一舞罷,鼓點戛然而止,人群漸漸散盡,臂上餘溫猶存,瘋狂一般摘掉一個又一個藍衣人的鬼火面具,卻再也尋不到半點雲軒的身影。

恐懼,焦躁,不安,憤怒,失落,複歸于恐懼。

那一瞬,不知為何,青淵忽然感覺到,從此以後,自己真的要失去那個軒兒了。

第二日,力排衆議,青淵壓下了一切事務,無論輕重緩急,在江南滞留了月餘。

南宮家傾盡所有勢力,配合雪冥暗衛,搜尋半月,未能發現有關雲軒的一點線索。

又半月,依舊毫無消息,南宮雄臨窗而立,聞得情況,只嘆了句:“軒兒恐怕真的離開江南了。”

一月後,青淵回教,雪冥勢力徹底撤出江南。

112.大雪

雪,一片又一片,輕輕飄落,覆在正自怒放的紅梅之上。

這一年,北國的冬天,來得不遲不緩。

白茫茫的天地間,灑着點點殷紅,明麗,冷豔,宛若佳人。

香雪海間,有白衣女子,三千白發如霜,獨自坐在梅花樹下,撩撥铮铮琴弦,姿容雅靜,神色蒼白,除卻一雙烏黑的眼睛,其餘,皆與周遭蒼茫的白色融為一體。

鵝毛般的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之上,濃濃密密,凝結成冰,瞬間又化作水滴流下,她卻恍若未覺,仿佛一切都已經随着這一場大雪埋葬,飄遠。

立于梅林之外的男子,靜靜看着林內的一切,許久,如過去的日日夜夜一般,輕輕一嘆,似憐惜,似無力。

幽深的山林裏,冰雪凍結一切活物,包括他們。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行蹤,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故事,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目的,正如,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結局。

跋涉千裏,行至此處,為欲望,為權利。

也許,早知會有陷阱在等待,然而,狂熱的心可以沖破一切理智的底線。

饑寒困苦,冷餓絕望,忽然之間,他們有些想念千裏之外的江南水鄉。

同時冬日,江南便是滋潤溫柔許多,而北國,唯有鐵一般的意志,方能對付這蝕骨的寒冷。

初到此地時,他們有上千人,為了搶奪傳說中的寶藏,他們相互嫉恨,相互厮殺,如今,只餘下百人。

大雪降臨,阻塞了一切道路,他們躲在山洞裏,分成五個小隊,每對二十個人,緊靠中央一簇火堆取暖。突如其來的惡劣天氣,似乎讓這些為利益熏心的人,第一次明白合作的意義。有的人帶了禦寒的衣物,有的人帶了療傷的藥物,有人帶足了幹糧,只有相互補充,才能熬過這個寒冬。

“娘的!困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老子真是憋屈!”

不知是誰罵了一句,粗魯的聲音回蕩在山洞裏,不甘,透着急躁。

衆人一片沉默,只安心烤着自己的火,這種情況下,多說無益,倒不如保存幾分體力。

坐在山洞一角的一個年輕公子聞言卻是嗤笑道:“粗人就是粗人,如此愚鈍無知,竟也敢大言不慚的來此尋寶。”

剛剛說話的大漢圓目一睜,便要跳将起來,被身邊人用力的拉扯住。

年輕公子身旁坐着一位中年人,面相極是儒雅,見狀狠狠瞪了那年輕公子一眼,沉聲道:“孽障,不得無禮!”

語罷,那中年人起了身,向另一對的大漢拱手道:“劉三爺,犬兒無知,萬望海涵。”

原來那大漢不是別人,正是長樂幫善使大刀的劉三刀。

劉三刀是個粗人,壓根兒不懂這些咬文嚼字的東西,見那中年人起來說話,當即喝罵道:“奶奶個腿兒,有種上來比劃!”

中年人微微皺了眉,轉身向身邊另外一人笑道:“丁幫主,今日之事,恐怕還要請您出面說說。”。

那人一笑,笑罵了句劉三刀,道:“大膽!上官門主豈是你能說三道四的,小心你那身皮!”

劉三刀見丁長洲發話,哼了一聲,憤憤坐下,心裏卻想着一定要把這仇給報了!

劉三刀身側一人見狀,勸道:“上官公子也是無意,你莫要放在心上。”

丁長洲呵呵一笑,道:“飛雲兄說的極是。”

中年人,即上官青雲連忙向丁長洲拱手致謝,方才悠然坐落。

一場一觸即發的風波被堪堪止住,衆人心中不知是遺憾多了些,還是興味多了些,洞外雪花愈發濃密,天空依舊陰霾如故,仿佛剛剛發生的口角之争,只是一場夢境。

幽火,長階,涼殿。

厲清風冒着風雪趕來時,夜幕已然漸漸落下,黑色的夜,白色的雪,氣氛有些異常的壓抑。

擡首望去,整座天人殿已然被雪花覆蓋,隐隐約約跳動的幾點火光,竟成了唯一想要抓住的幾點溫暖。

厲清風來不及多想,便裹緊了披風,涉階而上。行至半路,卻見一條白影輕飄飄走了下來,正是羲和。

“回來了。”羲和笑着問了句。

厲清風點點頭,道:“教主怎麽樣?”

羲和極目眺望,語調中是從未有過的愁慮,道:“如你所想。”

寒風由耳畔呼嘯而過,厲清風死灰般的眸子染了些許晦澀,聞言,沒有驚訝,只是直直望着漫天風雪道:“我知道了。”。

羲和也不多言,拍了拍厲清風積了雪的肩膀,便繼續飄然而去。

厲清風再次望了望殿內若隐若現的燈火,在心裏面嘆息了一聲,便擡步向上行去。

雖然殿內有縷縷暖氣滲透出來,殿門外依舊結了冰花。

厲清風摘下黑色鬥笠,撣了撣滿身的雪花,方才推門而入。

十幾盞明燭散落在各個角落裏,燃得通紅的炭盆置在兩側,熏暖的氣息立刻萦繞周身。

雪冥初建時,初代教主便動用人力,開鑿山道,将山底熔漿引入天人殿下,并設置關口。因而,夏日裏,關閉閘口,熔漿無法流進,天人殿得以清涼避暑,冬日裏,打開閘口,熔漿流動于下,熱氣上騰,天人殿便溫暖如春。建成後,初代教主大悅,認為此舉體現了“天地人”三者的和諧統一,便将此殿命名為“天人殿”。

這一場大雪極其罕見,以至于,向來不備炭火的天人殿也加了炭盆。

“教主,因風雪阻塞,各大門派被困在屠龍谷內。另外,按照計劃,木雲已經讓流雲镖局的六人按照雪冥暗衛的指引進入雪冥山底的瘴林,這個消息,很快會散布出去。”。

厲清風冷肅的聲音響起,打碎了殿內死沉的靜寂。

青龍座上的人,就着燈火,随意的翻看着案上的東西,斂住了周身所有氣息。

然而,隐在角落裏的黑衣衛們卻能清晰的感受到,主座上殺伐決斷從不心軟的人,只一個眼神,便可壓倒所有人的心理防線。那是一種,來不及體會恐懼,便已然令人瀕臨絕望的暗黑氣息,抑或威嚴,抑或殺意。

“教主……”許久,都不見主座上的人有任何回應,厲清風有些擔憂的皺起了眉,刻意喚了一聲。

除卻沉寂,依舊是沉寂,能夠聽到的,只有炭火燃燒的劈啪聲與雪花落地的聲音。

隐身之處距主座最近的黑鷹感受着強烈的壓抑氣息,以及,那一股無形中的霸道力量,手心漸漸滲出冷汗,心跳,也驀然加速了幾分。

沙漏無聲的流轉着,就在厲清風覺得自己快要站僵的時候,青龍座上的人終于微擡了眼,嗓音較以往更為低沉,道:“此去江南,風景如何?”

厲清風一愣,片刻後,笑道:“同以前一樣,美得如同畫兒一般。”

座上人輕輕笑了一聲,道:“清風,剛剛,你說了什麽?”

厲清風第二次愣住,心底無端有些空蕩蕩的,而後便機械的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

“有他們的具體行蹤麽?”放下密報,青淵終于看了眼風塵仆仆的厲清風。

厲清風搖了搖頭,道:“大雪封山,木雲無法傳遞消息。”

青淵透過半開的殿門觀望着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眼神添了些許枉然,道:“這一趟辛苦了,你也回去休息罷。”

厲清風無聲的點了點頭,緩緩轉身,便向透着亮光的殿門走去。

“那件事,有消息麽?”

耳畔飄來極輕的一句話,堪堪落在厲清風将要踏出殿門之前。

厲清風腳步一滞,艱難的搖了搖頭,道:“清風無能。”而後,便迎着風雪走了出去。

天地蒼茫如故,厲清風擡首仰望着漫天飛雪,笑得無聲,笑得苦澀。

兩年了,遠方,再也沒有故人的消息傳來,也許是生,也許是死,然而,卻尋找不到答案。

113.捕獸

寒風吹雪,萬裏冰封。

一場大雪雖然使得山道堵塞,山裏山外訊息不通,然而,依舊難以阻止某些危險活動。

此刻,北國一座名為“雁歸”的山谷中,一隊二十人左右的人馬正冒得暴烈的風雪,穿梭在深山老林之中。如羽一般的雪花,飄了他們滿身,遠遠望去,更像是一群雪人在移動着,探索着,徘徊着。

雁歸谷內多生長這一些松柏之類的耐寒林木,即便是這樣惡劣的天氣,依舊長得挺拔俊逸,枝葉繁密,雪花飄落,逐漸凝結成冰,谷底沒有了風拂樹木,鳥鳴婉轉的聲響,沉寂到了極致,仿佛一切都已近睡了過去。

“咯吱咯吱”踩壓積雪的腳步聲在這片世界裏顯得異常清晰,間間斷斷傳出的粗重的呼吸聲昭示着天氣的惡劣和這群人的疲勞。

除此之外,唯有雪落枝梢的簌簌聲,以及,積雪壓斷樹枝的斷裂聲。這樣的天氣,似乎再也不會有大雁歸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踏進一片古松林後,驀然,衆人齊齊停止了前進的步伐,一切聲響戛然而止。雪花似也被這古怪的氣氛感染,落地無聲。

“雪地上有爪印,這片古松上,積雪明顯少了許多,而且,剛剛确實有風聲掠過,紫貂,必然在這附近。”

一道人影俯身查看雪地上的爪印,開口,卻是清冷婉轉的少女聲音,透着冷靜。

“散開,準備行動。”底氣渾厚的老者聲音,肅殺,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一令既出,不過片刻,十幾道身形如鬼魅的人影已然躍地而起,四散開來,将整片古松林圍成了一個圓圈。唯有方才說話的少女與老者依舊留在原地,沒有動。

“這雁歸谷內的紫貂乃是極為罕見的純白色雪貂,自古,來此捕獵者,十人中,有九人都難以生還,相必這紫貂極是厲害,能傷人。”少女的聲音再度響起,溶溶落雪中,愈加悅耳動聽。

那老者聞言,接口道:“方才風聲微動,隐約有影子過去,快如閃電,疾如風雷,比當世輕功高手有過之而無不及,再加上這雁歸谷的紫貂爪上帶毒,貿然進入,必然會遭受襲擊,我們必須萬分謹慎才可行動。”

少女聲音清涼如月,道:“紫貂心善,絕不輕易傷人,我們只有誘捕,不可用強。為今之計,只有伺機而待,請君入甕。”

老者點頭,道:“雁歸谷紫貂既然毛色如雪,又喜歡在大雪天行動,必然難以辨認,我們也只有以雪為掩護,方能獲得一線希冀。”

過得一會兒,老者似有說了什麽,便見包括他自己與那個少女在內,所有人都慢慢跪倒,刨開面前積雪,而後緩緩趴伏在雪地裏,斂去所有聲息。

天空依舊不停的飄着雪花,緩緩落在他們的身上,很快,地面重又恢複一片純白,所有人都被埋在積雪之下,再也看不見蹤影。

遠處一個山坳裏,積雪堆兒裏“砰”得一聲,冒出兩個人影兒。

身着淡青色寬袍的老頭兒使勁兒的抖了抖眉毛胡子上的雪,橫眉怒目,揮手重重拍了身側冒出的小夥子一掌,惡狠狠道:“小子!我讓你去跟厲清風借人,人呢?!”

身着黑甲的小夥子委屈的摸摸頭,木木道:“老大心情不好,我還沒開口,就被趕出來了。”

“笨笨笨!真是笨!不不不,是蠢!又蠢又笨!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不不不,發怒不好,發怒不好,要平和,要平和……”只見那老頭兒一臉愛恨糾結的模樣,想打不能打,想罵不能罵,只恨不得将雪地戳個窟窿。

小夥子見狀,有些慚愧,趕緊拍拍老頭兒的背,一邊幫他順氣,一邊沒有自覺的道:“我知道我有點笨,可是鬼醫老伯,你也不用這個樣子,要是生氣,就再打我罵我好了。”

鬼醫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氣得吐血,當即揪起旁邊小子的耳朵,尖聲道:“你這個傻瓜,老夫涵養這麽好,怎麽會因為你生氣?!哎呦,老天爺啊,我怎麽就瞎了眼帶着這個傻瓜來幹這麽重要的事情?!”一番悲天憫人後,繼續對着嘴邊的耳朵尖聲道:“傻瓜!沒看到咱們的紫貂都要被別人搶走了嗎?!”

小夥子被叫的耳朵嗡嗡直響,有些生氣,更多委屈,道:“鬼醫老伯,是你非要拉着我來的,我不叫傻瓜,我叫木離……而且,那個啥紫貂,也不是咱們的……我一直都怕什麽狼啊豹啊貂啊的……”

鬼醫望天無語,欲哭無淚,只能感嘆造物者怎麽就造出了這樣一個木頭腦袋,待狠狠擰了把小夥子的耳朵,方才不解氣的道:“小子!要是今天這貂兒被別人搶了去,看我怎麽讓厲清風收拾你!”

這句話果然起了威懾作用,木離連忙打起精神,本着不給老大丢臉的原則,讷讷卻積極道:“鬼醫老伯,你說,我們該怎麽做?”

鬼醫笑得十分奸詐,道:“山人自有妙計,再狡猾的貂兒,也要吃東西不是?”

木離似懂非懂,隐約覺得這老頭兒又有新花樣了,便靜靜的瞧着。

只見鬼醫堪稱矯捷的從雪堆兒裏面蹦出來,從懷中摸出一個布袋子,而後沿着山道大把大把的撒着松子一般的東西,忙得不亦樂乎。

木離更加明白了幾分,原來是要利用有特殊氣味的食物引誘紫貂上鈎。

不多時,布袋子裏面的東西便見了底,鬼醫探查了一番,覺得沒有什麽疏漏了,便跳回原來的雪堆兒裏,一巴掌将木離拍下去,道:“趴下,靜觀其變!”

一場充滿危險與不确定性的捕獵行動,在這樣一片幽深的密林裏悄然展開。

天空風雪彌漫,寒風刺骨,直刮得臉生疼,就在木離覺得自己快要凍僵的時候,一道白影,閃電般劃過了半空。

“快動手!”鬼醫一個激靈冒出來,語氣難得焦急淩厲。

聲音落地之前,木離已然黑鳥一般,将速度提到極致,朝着那影子斜斜撲了過去。

那道白影子左突右閃,迅如閃電,極是靈捷,木離繞了半天,一只手方才抓到那貂兒的尾巴尖兒。

鬼醫大喜,正要叫一聲“好”,卻見不遠處十幾道人影從半空中飛掠過來。

木離一走神兒,那貂兒便滑溜溜從手中走脫,順便給木離甩了幾個淩厲的爪印。

木離不想貂兒竟會傷人,勉強避開幾下,依舊被劃傷了手臂。那傷口如被刀剜,木離一咬牙,暗道這貂兒的爪子當真是厲害。

鬼醫看在眼裏,暗道不好,正此時,那十幾道人影已然撲到了眼前。

“你們四人去纏住那個呆瓜,你們十個去捉拿紫貂。”

清靈靈的少女聲音響在林間,那些人影便聽令行事,十分有序的分散開來。

鬼醫皺起漂亮的眉毛,只見木離與其中四人纏鬥在一起,雖然不落下風,但竟也難以脫身,表情漸漸凝重起來。

“郁離子?”略帶驚疑的聲音響起,一道人影已然落在鬼醫身側。

許多年沒有被人直呼姓名,鬼醫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拿着眼睛慢慢瞧過去,方才驚得跳出兩步,炸毛一般叫道:“無涯?!老東西,你怎麽在這裏?!”

無涯冷哼一聲,道:“你才是真正的老東西。”

與此同時,那邊十道人影布下的天羅地網已成功将那純白色的紫貂捉入了金絲網裏面,那貂兒用爪子徒勞的扒着金絲,掙紮不停。

“小姐,紫貂抓到了。”其中一人将那金絲網扔到那說話的少女面前,态度恭敬。

少女擡手示意道:“做得很好。“語罷,又開口道:”你們四個停手,放了那呆瓜。”

木離聽着這聲音有點熟悉,越想越熟悉,待回頭一看,如見鬼魅般,牙關直打顫,道:“你你你……怎麽是你?!”

少女容顏清絕,抿嘴一笑,道:“人家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可為何過了這麽多日子,你還是這麽呆呢?”

114.羅剎

雪後,天空初霁。

北國一個不起眼的邊陲小鎮上,關閉了多日的商鋪,趁着難得一見的大好天氣,紛紛拉起大旗,擦亮招牌,迫不及待的開張營業。

這裏地處中原與胡地的交界處,面積雖不大,卻是各國商賈的彙聚地,天南海北的奇珍異物均能在此見到。當真是街巷縱橫,闾檐相望,商旅輻湊,酒樓林立,乃是難得一見的熱鬧景象。

雖則停業不過數日,但甫一念及無數白花花的銀子已然從手中流走,視銀錢如生命的商戶們便心疼得難受,因而,這一日開張,便尤為積極。

雲記藥鋪櫃臺前,掌櫃的将算盤撥的啪啪響,顯然生意極好,極忙。

隔壁賣花兼說媒的張大嬸門兒還沒進,就吆喝道:“老秋,快停停,給你報喜來了。”

秋大掌櫃顯然已經見怪不怪,算盤不停,頭也顧不得擡,道:“老骨頭一把,倒不知道喜從何來?”

張大嬸渾不在意,只眉開眼笑,唾液亂飛,道:“我說老秋,你別這麽不解風情好不好,你是老了,可你這家裏不是有小的嘛,難不成,你要把你那孫子孫女栓上一輩子?”

秋大掌櫃終于擡了個眼皮兒,警惕道:“做什麽?休要來打我家的主意!”

張大嬸一掐腰,嗔道:“嗨!你可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知道張嬸兒我說的人家是誰嗎?那可是咱們白水鎮富得頂尖兒的李員外家!雖說你老秋這生意做得挺大,可年紀大了,總要尋個依靠不是。再說了,你生意再好,也是個賣藥材的,哪裏比得上那李員外水陸通吃,跟那些胡毛子的關系都好的不得了,論經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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