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角落裏的動靜随着衛國公衛峥和閣老溫赴的出現,熄了火氣,粉上太平。

衛峥是大周唯二的,太/祖親封,世代承襲,至今爵位仍在的國公爺。

如今這位年過半載的國公爺領了鴻胪寺卿差事,和溫閣老一般,在朝中保持中立,是聖人親信。

在場的幾個纨绔連着安王見了這兩人就跟貓見了老鼠一般,沒說兩句,就灰溜溜地跑了。

“殿下好臂力。”

衛家跟着太/祖打過天下,戰事平定後主動上交兵符,棄武從文,但對族中子女的騎射教學從不曾落下。

陸停早已沒了剛才的煞氣,眉眼溫和:“略有力氣罷了。”

溫赴束手,站在身後一聲不吭。

“說起來,如歸不是教過殿下幾年嘛,現在怎麽這般生分了。”

衛峥話鋒一轉,側首,笑臉盈盈問着溫赴。

陸停聞言,好似剛發現溫赴一般,行了個叉手禮,恭敬喊道:“老師。”

溫赴冷淡回禮。

“不敢擔殿下這一聲。”他直接回絕着。

衛峥聞言頓時笑眯了眼,頗為自來熟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啊你,一板一眼,老古板。”

“君子自以端方為訓,如此并無不妥。”

溫赴瞧着問問和和,斯斯文文,怼起人來卻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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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我們這些老古董也別吓到別人。”

衛峥失笑,伸手攬着溫赴的肩膀,目光在陸停和那把弓箭依次掃過,最後對着五皇子含笑點頭。

陸信原本偷偷仰頭看着兩人,觸了衛峥的視線,立馬躲回陸停身後。

“在外便該端正點,如此放浪,有失衛家之風。”

溫赴偏首,拎下他的手,規規矩矩放回他身側,正兒八經地規勸着。

“是是,我的好如歸,走吧,等會圍獵跟在我身後,一介文人就不要亂竄了。”衛峥不依不撓地伸手,攬着人的肩膀把人強行帶走,談笑風生,閑然自若。

溫赴大概又念了幾句,風中傳來衛峥不甚端莊的抱怨聲。

陸停見狀眯了眯眼。

笑面虎衛峥果然名不虛傳。

“殿下,我們回去吧。”背後傳來陸信怯怯的聲音。

“你見過國公爺?”陸停見人走遠,這才把陸信自背後扯了出來,随口問道。

陸信眨巴眼,握着弓箭小聲說道:“沒有。”

“但我怕他。”他猶豫片刻後,細聲細氣地說着。

陸停垂眸,鼻翼上的淡淡陰影顯得面容格外深邃。

山坡上的溫月明見沒了熱鬧看,頗為遺憾,興致缺缺地甩着鞭子,目光自陸停手中的弓箭上停留了片刻,頓時心癢。

“這是什麽弓箭,瞧着怪好玩的,趕明我也要一副。”

花色一本正經地說道:“那得要開賬,去找兵部的人備案,這一來可要驚動的人可不少。”

溫月明一聽這麽麻煩,眼睛越發移不開。

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自然越是心癢難耐。

“難道還有我們花色做不成的事情,我瞧着不太可能。”溫月明張嘴就給人戴了一頂高帽,眼巴巴地看着她。

花色不為所動,冷酷之極:“娘娘若是喜歡,寫個折子,定有千百把弓箭送到娘娘面前。”

溫月明大聲嘆氣:“我家花女郎的心是半點都沒落在我身上了。”

花色抿唇:“殿下手中的弓箭雖是貢品,卻是小國進獻,極為粗糙,格外耗力。”

她們所在的位置其實在衆人一側的斜坡高處,兩側有樹擋着,自下往上看很難看清。

溫月明仗着這些纨绔子弟腦子不行,眼睛也不行,便大膽站在上面聽牆角。

“可我瞧着陸停那把就很好。”

帶着陸信走到一半的陸停停下腳步,敏銳地朝着右上方看去,翠色大樹下枝葉搖擺,好似有人影晃動。

“因為殿下臂力大,滿弓……”花色說。

溫月明察覺出一絲異樣,順勢擡眸懶懶看去,卻不料在層疊枝葉中和一雙漆黑的視線直直撞在一起。

兩人皆是一愣。

“怎麽了?”陸信個子矮,也跟着仰着頭張望着。

陸停一只大手直接蓋着小孩的臉,冷靜說道:“有只鳥,走吧。”

陸信抱着弓箭哦了一聲,當真不再看。

溫月明自然聽清他的話,眯眼看着兩人走遠,不悅地冷哼一聲。

翠堇和花色都未察覺剛才的異樣,見娘娘不高興了,岔開話題笑說着。

“剛才太子殿下那一下可真是吓死奴婢了,瞧着溫溫柔柔的,挽起大弓來卻有些吓人。”

“溫柔?”溫月明收回視線,轉着手中的鞭子,輕笑一聲。

“是啊,就拿殿下整治東宮來講,行為做事就頗為仁厚。”

翠堇脆生生地說着:“娘娘送去的人只懲處了十五個,東宮和雲貴妃的那批人也并未施加重刑,只是把嚴重犯事的趕出宮去,這樣也不過三十人,剩下的人都送到宮正司章宮正那裏,按照宮規處置的。”

她話鋒一轉,頗為唏噓:“本以為被趕出宮才是最慘的,沒想到倒是那些留下來,犯到章宮正手中的人,才叫吃了好大一個苦頭,個個皮開肉綻地被擡出來。”

花色蹙眉淡淡說道:“章宮正做事公正,他們是罪有應得。”

“是是,這些吃裏扒外确實該罰。”翠堇圓圓小臉上滿是無辜,“娘娘心善,給自己人送了藥,雲貴妃那邊直接任由她們自生自滅,那些人大半沒有熬過去。”

“大家都說是殿下寬厚,打算放他們一條生路,只是後面沒跟對主子而已。”她小聲說着。

溫月明摸着下巴,笑問答:“你也瞧着殿下品行真不錯。”

翠堇不解:“确實頗為仁慈。”

溫月明臨走前掐了掐翠堇軟糯糯的小臉,笑說着:“瞧瞧,這就是溫柔刀的把式,把我們一向機靈的翠堇小女郎都騙了。”

翠堇不解:“娘娘這是什麽意思啊?”

溫月明繞着手中的九尺長鞭,笑着不說話。

大周騎射之風盛行,便是溫家這般書香門第,溫月明的騎射也是自小教的,技藝一流。

相比較反而是雲貴妃這等歌姬出身,于騎射并不精通。

“母妃,等會我為你打幾只白狐來。”安王換下那身耀眼衣服,在人群中依舊驕傲放肆。

“你該為你父皇打一頭熊來。”

容雲雖換了騎射胡服,但馬鞍上并未懸挂弓箭短刃,聞言笑得越發溫柔,嬌嗔道:“三郎入了冬就念着想要一條黑熊毯。”

陸佩握緊手中的弓箭,得意揚眉,對着周焱帝孩子氣地撒嬌着:“兒臣一定給父皇拿下那只黑熊,父皇可要備好彩頭才是。”

陸途頗吃他這一招,笑着點點頭:“果然是貪朕懷中的那點東西。”

“只是要父皇賞賜的東西,便是一塊石頭,兒臣都喜歡。”陸佩讨巧奉承着。

“瞧瞧,這孩子的嘴。”周焱帝果然龍顏大悅,對着身邊一衆近臣親信說道,“和她母妃一樣貼心。”

容雲捂着唇,似怒似喜地假斥着:“壞孩子,怎好如此說話。”

安王只是摸着腦袋笑着。

宮中一群皇子公主中也只有陸佩敢這樣在陛下面前說話,帶着三分驕縱,兩分賣乖。

角落裏的陸停只是垂眸,細心地梳理着駿馬上的鬃毛。

“果然還是有了孩子貼心。”

容雲理了理鬓發,對着匆匆而來的溫月明笑說着。

溫月明因為換衣服耽誤了一些時間,聽了她的話也只是一邊給馬鞭上油,一邊随口敷衍着。

“那姐姐等會可不要給殿下拖後腿。”

容雲笑意微微斂下。

溫月明擡眸看她,摘下馬背上的靈巧弓箭,在手中打了一個轉,随口說道。

“大周乃是馬背上得到的天下,娘娘不說百步穿楊,但基本的騎射也該學起來。”

她聲音不大,奈何眼下一群人圍着,只等着吉時到了就開鼓捕獵,自然都聽了過去。

安撫坐騎的陸停擡眸去看馬背上的人。

紅衣潋滟光彩,自腰間掐細柔順而下,往下又蹬着一雙牛皮靴子,發髻被高高挽起,并未佩戴多餘的金玉珠寶。

她容貌頗為清冷疏遠,可這身紅衣卻讓她多了幾分張揚肆意,怪不得場上衆人的目光總是時不時落在她身上。

太過耀眼的人,本就是遮擋不住的。

溫月明說這話倒是真心實意,本朝開國起來對女子頗為寬容,邊境地區女子為官也不在少數,至今邊境還有女将,歷任皇後皆是英姿潇灑之輩,唯到了周焱帝陸途一代。

皇後早薨,容雲江南戲伶出身,執掌中饋多年,連帶着整個後宮連帶着妃子公主都嬌滴滴的,風一吹就倒,瞧着就太過靡亂。

溫月明連着平日裏打馬球,行蹴鞠的人數都湊不齊,跟着花色翠堇抱怨了好幾次,今日這才忍不住多說了一句。

容雲卻只覺得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人諷刺了,心中懊惱。

“自然比不得妹妹舞刀弄槍來的威風。”

“母妃有我,要不得娘娘插手。”另一側的安王連忙開口給娘撐腰。

溫月明沒落得一個好,便懶懶散散一笑,眉眼疏朗,牽着駿馬來到皇家子嗣那邊,避開容雲的咄咄逼人。

“月貴妃不虧是溫家出來的女郎。”衛峥和陛下站在一起,自然也聽清了剛才的動靜。

周焱帝目光落在右側的溫月明身上,聞言只是笑了笑,随口說道:“嬌滴滴也沒什麽不好的。”

衛峥一愣,話風一變:“自然,人間百态,自然是各有各的好。”

陸途早些年也是文武精通,這些年沉迷酒色依舊掩不住曾經英俊的模樣,穿上這身胡服頗有威嚴。

陸停掃過陸途平直的嘴角,不由露出一絲譏笑。

“小月兒嫌玄色衣裙不好看嗎,為何不穿,壞了規矩。”周焱帝看着身側的溫月明,柔聲說道。

因為圍獵承前朝舊制,所以狩獵者都穿玄衣,馬夫士卒為赤,其餘人為青。

溫月明上油的手一頓,匆匆收了東西,彎了彎眉眼,一掃眉宇間的清冷之色,多了鮮活放肆,順勢把手中的馬鞭卷在手腕上。

“衣服被宮娥弄髒了,這才換了普通胡服。”她眼波一轉,直接問道,“三郎打算罰我下場嗎?”

陸途安撫着:“若是罰你下場,等會便敢給朕臉色看,今日可有要的東西,讓侍衛去抓,不要傷了自己。”

“想要幾只紅狐貍,我自己抓得到。”溫月明翻身上了駿馬,大紅色的裙擺在落滿雪的霜枝上劃開一道豔麗的弧線。

“小月兒這次打算給朕送什麽。”陸途眼睛微微眯起,笑說着。

溫月明捏着鞭子,随口敷衍道:“那我給三郎打一頭熊來。”

因為姍姍來遲完全錯過一處好戲的溫月明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刀子捅得容雲母子臉色大變。

“哈哈,好,好,朕今日只要愛妃的熊。”

陸途絲毫未覺,只以為是愛妃有意讨他歡心,不由大聲笑說着。

一時間場上到處都是附和拍馬之人,溫月明一時間被百般聲音圍着,手中那根鞭子再也沒有上油的機會,頗為郁悶。

陸停站在角落裏自然也注意到正中風波,莫名覺得,溫月明和溫赴不虧是父女,一個看似好說話,一個看似不說話,可這張嘴都是從來不饒人。

“三哥,今日我們比一下。”

完完全全被人抛到腦後的陸佩心有不甘,便去找陸停的茬,又見他馬鞍上懸挂着那把奇重的玄鐵弓箭,故意譏道,“這弓箭不錯吧,也不枉費我從母妃那邊拿來送給三哥。”

他對今日圍獵信誓旦旦,定要壓太子殿下風頭。

“确實不錯。”

陸停收斂莫名高興的思緒,不冷不淡地平靜說道,“不想雲貴妃雖不善騎射,卻有如此利器,令人佩服。”

陸佩暗恨他的譏諷,嘴角抿起,強調道:“這可是外邦進宮,聖人特意賞賜給母妃的。”

“想來也是督促娘娘勤加鍛煉的意思。”陸停并不受激,笑眯眯說着。

陸佩不悅,卻也不會在這種場合發火,只是目光一轉,突然說道:“我與三哥比一場,若是三哥輸了就把這匹馬給我吧。”

他盯着陸停手邊的高頭大馬,手心一癢,伸手就要去摸,卻不料那馬頗通人性,脖子一甩,避開那雙手。

陸佩臉色微變。

“踏雪脾氣不好。”陸停解釋道,随後又問,“若是四弟輸了又如何?”

安王擡起下巴,得意說道:“我可不會輸。”

陸停笑眯了眼,溫和無辜地說道:“不如就把五弟那把弓箭給我。”

陸佩呲笑一聲:“若是三哥輸了也無妨,只要五弟跪下來求我,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是會給他的。”

這話說得放肆,不遠處跟人漫不經心說話的溫月明自一群胭脂巾帼中擡起頭來,看到安王又圍着陸停挑釁,撇了撇嘴。

陸停眉眼彎彎,瞧着好說話極了,可披着白皮可不全是兔子,萬一是狼呢。

——陸佩這個倒黴蛋,看樣子要倒黴了。

最角落裏的太史令右邊是他人的小話,左邊是他人的陰陽怪氣之語,早已吓得滿頭大汗,見長香好不容易燃盡,忙不疊瞧鑼高喊。

“吉時到。”

臺上衆人頓時安靜下來。

“上酒。”

這酒一口是喝的,一口是抹在弓箭上的。

數十個小黃門端着酒盞,低眉順眼如魚貫地跪在貴人面前,高舉手中的托盤。

這些黃門早早就被叮囑自己要去給誰送酒,所以即使貴人眼下都是胡亂站着,卻還是有條不紊地走到他們面前。

陸停面前的小黃門是後面上來的,低眉順眼地跪在身前。

酒倒在青銅爵裏有一股血腥味,因為裏面加了鹿血,腥味格外濃郁。

“殿下這杯是血加多了嗎,好濃的味道。”

陸信一直跟在他身側,端着自己的酒爵和人對比着,嘟囔一句後又捧起來抿了一口,吐了吐舌頭。

“不好喝。”他小聲說着。

陸停似笑非笑,捧起這盞酒放在眼前看着。

“這酒,倒是難得。”他自衆人身上意味深長掃過,笑容越發燦爛。

下跪的小黃門打了一個寒戰。

站在安王邊上的薄行知擡颚,矜貴又不屑地說道:“這可是一壇千金的曲江香,自然香。”

陸停笑而不語,抿了一口氣,其餘竟悉數倒在弓箭上。

“抹一下就行,殿下怎麽全倒了。”陸信以為他不懂這些規矩,連忙解釋着。

陸停垂眸看着他掏出帕子準備給他擦弓箭,搖了搖頭,反手握着他的手,為他擦淨衣袖上無意濺上的酒漬。

“等會去遠點的地方玩。”

他把人抱上馬背時,溫溫和和地囑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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