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溫月明在遇險的那一瞬間,腦子裏想的不是如何把幕後黑手抓起來,而是陸停這王八蛋屬實倒黴催的。

這事細論起來全栽在陸停頭上,确實有些遷怒,但耐不住溫月明每次遇到他總會發生一些幺蛾子。

事情還要從最開始的圍獵說起。

大周冬日圍獵乃是大事,遵循古歷三驅制度。

吉時到,戰鼓擂。

由周焱帝一馬當先,騎馬南行,親衛高舉大旗緊随其後,虞部并着兵部的六十人強兵,分三次把各色獵物往陛下周圍驅趕。

第一次驅趕後,聖人握弓。

第二次驅趕後,聖人搭箭。

第三次驅趕後,聖人從左邊射殺雄鹿。

此後才是王公貴族等人的射箭,等大部分人都有所獲,虞部并着兵部中的強兵這才分散入山,以備不時之需。

溫月明便借着強兵散入叢林時,悄無聲息地脫離大部隊。

狐貍兔子每年都是獵物重災區,再者少了司屬們特意驅趕,獵物僧多粥少,難以平分。

最重要的是有些人實在太菜了,十箭半空,偏還有一群人跟在後面拍馬屁,鬧哄哄的。

溫月明不願随着他們前行,也懶得糊弄身側的人,便勒馬朝着西邊的密林深入。

西邊是一片野區,群山環繞,山野茂密,動物大都是土生土長的,頗為兇悍,甚少有人來這邊找死。

她入了密林就似撒了歡的脫缰野馬,一口氣抓了兩只小狐貍,還擒了兩只小兔子,拴在馬鞍上,興奮地追着第三只胖狐貍進了密林更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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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別去這麽遠,危險。”花色的馬并非千裏良駒,遠遠落在後面,着急喊着。

溫月明搭箭拉弓,在奔騰的馬背上身形紋絲不動,閉眼沉氣,手中的弓箭在極致緊繃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出。

只是箭剛剛離弦,她便看到一人高的叢林後竟有個人。

他似乎在彎腰撿東西。

溫月明大驚,連忙搭箭射出第二支。

“小心!”

身後的花色也臉色大變。

千鈞一發間,只見樹後那人順手撈過死裏逃生的狐貍,在第二只長箭即将射穿第一支長箭的瞬間,身影一轉,飄若驚鴻地飛身上了樹,避開了殺氣騰騰的餘威。

兩根長箭半截入了泥土,兩簇尾羽因為第二只長箭的貫力而發顫。

“陸停!”

“娘娘好箭法。”

那只小狐貍被陸停提溜在手心,慌張地撲騰着腿,一雙狐貍耳朵無辜地耷拉着,發出可憐的嘤嘤聲。

“圍獵不準躲在樹後,陳如安沒教過你嗎!”溫月明仰頭,怒氣沖沖地質問着。

陸停一怔,捏着狐貍後脖頸的手緩緩收緊,垂眸看着馬背上的人。

“娘娘怎麽知道孤的騎射師父。”他聲音依舊輕柔溫和,卻讓憤怒中的溫月明猛地清醒過來,背後冒出一陣冷汗。

“前些日子兵部遞了請功的折子,內宮也要相應給內眷賞賜,那位陳如安的家眷王氏不是還得了娘娘的人參嗎。”

幸好花色及時趕到,出聲解圍道。

陸停不說話時,漆黑狹長的眉宇便顯得格外銳利,眸光半遮,令人如芒在背。

溫月明一肚子的火就像鼓囊被紮了一個洞,刺拉拉地消了氣,借着收拾箭簇的動作,避開他的視線,淡定找補着:“殿下即将回宮,本宮總是要多做些準備的。”

陸停坐在樹幹上,那只火狐貍被他抱在懷中,輕輕撫摸着,若不是狐貍耳朵都在發抖,當真稱得上溫柔可親。

他聞言笑說着:“多謝母後費心了,連師母體弱都知道。”

溫月明呼吸一頓。

頭頂的那股視線一反平日的溫吞和善,變得熱切的,強烈的,似乎帶着刀,含着雪,可以順着皮肉一點點剖開,得以窺見赤/裸裸的血肉才肯善罷甘休。

“本宮不知王氏體弱。”溫月明擡緩緩握緊手中的弓箭,随口說道,“本宮送給內眷的無非就是人參綢緞罷了,不過是輪到王氏得了人參。”

她迎着陸停的視線,嘴角微微勾起,一字一字格外清晰地說道。

“一個罪臣之女還勞不得本宮費心。”

陸停揉着狐貍耳朵的動作一頓,鴉黑睫羽緩緩擡起,深色的眸光落在溫月明矜貴傲氣的臉上,嘴角微微彎起。

“是孤多慮了。”他一字一字,輕聲說着。

不遠處是千騎奔馳,騰空越野,端得上是飒沓流星,興致高漲,偏這一處人煙稀少,格外安靜。

花色一口氣憋得難受,開口緩和氣氛。

“娘娘不是還差三只狐貍嗎,大郎君還等着娘娘一同去溫泉呢。”

溫月明夾着馬腹正準備離開時,突然聽到背後傳來馬蹄滴答的聲音。

“咴兒咴兒。”

一人高的灌木叢中探出一個馬腦袋。

那馬渾身漆黑,只四個馬蹄是雪色的,眼眸靈動,靈氣十足,一看便知是剛撒歡回來,馬鬓淩亂,挂在馬背上的弓箭不知從哪裏挂上許多樹枝。

那馬盯着場中衆人,無辜大眼睛撲閃着,突然滴溜溜地跑到溫月明身邊。

歪着頭看了一會,開始用馬腦袋供着她的腰,那架勢就差張口把人叼到自己馬背上了。

陸停蹙眉。

踏雪是北地的馬王,性格桀骜不遜,他花了大力氣才馴服,如今見了溫月明竟開始撒嬌。

溫月明眼睛一亮,伸手去摸着他的腦袋,卻不料她□□的駿馬也是一個拈酸吃醋的性子,張嘴就要去咬踏雪。

踏雪野外出生,馬中之王,性格暴躁,見狀也要去撞它。

“胭脂!”

“踏雪!”

幸好兩匹馬都頗有靈性,讪讪收回口,最後只是互相噴了一口氣,腦袋左右轉開,一副眼不見心不煩的模樣。

陸停下了樹,伸手去牽踏雪,卻不料踏雪聞了聞他懷中的小狐貍,嫌棄地偏開腦袋,馬蹄子不耐煩地跺了一下,偏又粘着溫月明不動。

“殿下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溫月明曾着胭脂不注意,悄悄給踏雪塞了一塊糖,卻不料又被胭脂抓了個正着。

兩馬一人,又是一番鬧騰。連着圍在它們周邊的蜜蜂也被殃及無辜。

“踏雪一直被拘在馬廄裏,今日難得有地方,便随他跑一下。”

“聽說山中有帶崽的黑瞎子,還有狼群老虎,若是碰上這些也太危險了。”溫月明不贊同地說着。

“娘娘教訓的是。”陸停認錯很快。

溫月明卷着踏雪的鬃毛,目光落在他懷中的肥狐貍身上:“這狐貍如今算誰的?”

她一路攆過來的,誰知道被人守株待狐了。

“該是娘娘的。”

陸停把狐貍遞出去,卻不料狐貍吓得四肢亂竄,掙紮着要往他脖頸鑽去。

“瞧着它不想成為我的獵物。”溫月明也不惱,看着陸停被狐貍的大尾巴圍着脖子的模樣頗為好笑。

“這是今日見到的毛色最好的狐貍,瞧着很稱殿下膚色。”

“那硝好後,孤送來給娘娘。”

溫月明搖頭:“殿下若是喜歡就自己留着,若是不喜歡就放了,不屬于的合該就不屬于我。”

陸停擡眸打量着面前之人。

世上有許多豁達的人,卻唯獨沒有身居高位,擁有權力,依舊豁達的人。

權力熏人心,自來就是要拉下許多人心中的光來殉葬的。

“母妃來這裏,也是要給父皇獵一頭黑瞎子嗎。”陸停安撫着慌張的狐貍,冷不丁問着。

溫月明正左右逢源給兩匹吃醋駿馬喂糖,左一顆胭脂,右一顆踏雪,左右水端地頗平,聞言,下意識脫口而出:“嗐,瞎說……”

“咳咳。”身後的花色輕輕咳嗽了一聲,“娘娘,是不是該走了。”

溫月明差點被人炸胡,一句髒話在嘴裏徘徊了許久。

“黑瞎子哪是我這等嬌滴滴的小女子抓得到的,不過是哄陛下開心的玩笑話而已。”

她語氣柔弱地說着,若馬鞍上沒有挂着的兔子,陸停當真是要信了。

能一箭封喉,沒有破壞皮毛的箭術便在軍中也屈指可數。

他把懷中的狐貍放在地上,那狐貍也不知道吓傻了還是如何,只是蹲在草叢裏不動彈。

“不打擾娘娘打獵了。”他拉着踏雪讓開大路,神色溫和。

溫月明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被幾只蜜蜂圍着的肥狐貍,心中嘆氣。

——今日求而不得一把弓箭,壞了衣裳,丢了狐貍,當真是雨中菘菜,瞧着都是淚。

“圍獵不能背對着站。”臨走前,溫月明多嘴說了一句。

陸停仰頭看着馬背上的人,微微一笑:“我原本是坐在樹上等踏雪回來的,是後來玉佩掉了這才下來撿。”

他指了指腰間的玉佩,正是溫月明送的那塊和田玉。

溫月明怔怔地看着他,嘴角微動,變故就在此刻發生的。

一支不知從何處來的長箭直接射斷隐藏在樹葉中的蜂巢。

無妄之災的群峰憤怒而起,在嗡嗡聲中,竟然朝着溫月明而來。

“娘娘小心。”原本隔着幾步路站着的花色大驚失色。

溫月明一驚,脫下肩上大氅,一揮一收,直接蒙住大半的蜂群,□□的駿馬被蜜蜂咬了,吃痛跑了起來。

“娘娘趴下。”花色上馬緊跟其後,大驚說道,“腿上怎麽也有。”

與此同時,一聲狐貍慘叫在衆人耳邊響起。

原本蹲在樹下的狐貍被無數馬蜂圍攻,疼得在地上打滾,形容恐怖,聲音尖銳。

再說胭脂受了驚,完全不知道方向地亂跑,速度極快,路邊的樹都被跑出殘影。

北風挂在臉上生,溫月明冷靜地趴在馬背上。

這事沖着她來的。

電光火石間,她突然明白那件玄色胡服怎麽就偏偏在今天壞了。

“……蜜……脫……”

身後早已沒了花色的聲音,只聽到陸停的聲音在風中破碎傳來。

溫月明手中的披風打了個轉,死死捏緊端口,任由群蜂在兜中亂撞,手指緊繃。

與此同時,她自馬鞍中拔出一把匕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軟度彎腰側身。

她把一側的馬鞍上的東西悉數掃落,自己半挂在馬背上,手起刀落,直接自膝蓋處割斷自己的裙擺。

“趴下,火。”

陸停的聲音已經出現在身後。

溫月明順勢趴下,一個火折子直接落在她鼓起的披風上,迎風而起,以不曾設想的速度,瞬間點燃。

溫月明猝不及防被燙了手,連帶着半邊羅裙一并扔掉,卻不料火光驚了馬。

養尊處優的嬌滴滴胭脂哪見過這個架勢,前蹄急停後高高揚起,嘴裏發出一聲長長籲聲。

溫月明反應不及就要被馬當場摔下,腰肢以奇詭的角度一扭,想要站在馬上控制住胭脂,卻不料一根鞭子宛若蛇尾一般圈着她的腰。

“棄馬。”

陸停的聲音已經在耳邊響起,原本軟綿綿的鞭子瞬間繃直,宛若進攻的巨蟒,帶着一股貫穿其中的力道,直接把溫月明憑空拉了過來。

溫月明一驚,眨眼功夫就撞到陸停懷中。

他身上沒了龍涎香,只剩下淡淡的皂角味,和北風中裹挾着霜雪松竹的淩冽香味混在一起。

驚險叢生,幸以平安。

溫月明急促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抓着陸停握缰繩的手臂,眼睜睜地看着胭脂消失不見。

疾馳的踏雪發出長長的一聲籲聲,緩緩慢了下來。

“可有哪裏傷到了。”

陸停一只手自她腰間牽着缰繩,虛虛籠着,垂眸問道,目光在她尤帶紅暈的的耳垂上掃過。

那耳垂小小一只,就像又棉又白又甜的紅橘糕。

這個念頭不過剛在腦海閃過,他便深深皺起眉來。

溫月明狼狽地坐在馬背上,發髻淩亂,半截裙擺直接被截斷,幸好是冬日,裏面還穿着禦寒的衣物,不至于露出太過失态。

她的衣服被人做了手腳,若不是有陸停這個意外,今日怕是難以全身而退。

溫月明眼睛微微眯起。

“回去嗎?”陸停瞧見她右側下膝蓋只穿了一層薄薄的單褲,便脫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他身形高大,大氅能完全把人籠住,那股草木味便也萦繞不去。

溫月明恍惚片刻,随後低聲說道:“回去吧。”

誰也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兩人轉身的同事,背後出現一個巨人黑影,直接倒影在兩人身上。

作者有話說:

圍獵方式參考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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