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靠窗的角落普遍不大, 放了五張案幾便有些擁擠,店家機靈,懂事得搬了一扇大屏風隔出這一角安靜雅間。

溫月明和陸停身份高, 自然并肩坐在上方,木景行自從老師來了以後,就黏着不動了, 一起坐在陸停的右手邊的方向,霍光明獨坐一側。

兩兩對視, 各自感受到那點微弱的尴尬。

“咳,殿下和先生今日怎麽出宮了。”霍光明借着倒酒的動作, 打破尴尬的沉默,随口問道。

程求知撫着胡須, 笑說道:“某還未逛過長安夜市,又聽聞今夜有煙花盛宴,特來看看。”

兩人走了一個來回,悄悄去看上首兩個,見他們皆是沉默, 一時間頓覺棘手。

“我想起來了,說好讓人打掩護, 我得給人買些禮物回去。”霍光明先一步起身,大大方方說道, “我先走一步,你們繼續。”

木景行正偷吃着糕點, 聞言呆呆地擡頭看着她。

“一起嗎?”霍光明頗有良心,低頭, 多問了一句。

木景行扭頭去看老師。

程求知捏着胡子的手一頓, 有些猶豫。

——西市今日人不少, 宮妃和太子獨處,怕是有些問題。

“那我先走了。”霍光明的良心只有一瞬間,腳底抹了油,溜走都不帶回頭的。

——這鬼地方,誰愛呆誰呆。

“我也想出門逛逛。”木景行已經把每個樣子的糕點都吃了一遍,意猶未盡地合上蓋子,最後瞧着老師,捏着手指,委屈巴巴說道。

“可我沒帶荷包,我也算不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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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學富五車,名揚天下,君子六藝無一不精的程求知,唯一親徒弟不會算術,傳出去委實有些丢大臉。

程求知額頭青筋跳了跳,開始氣得磨牙,若不是大庭廣衆打徒弟有辱斯文,怕是要直接上手了。

溫月明扔了一個荷包到木景行案幾上,對着程求知說道:“夜市難得,先生不如帶她去逛逛。”

木景行捧起荷包歡呼一聲:“月姐姐真好,等會給月姐姐買葡萄酒,隔壁有家涼州人開的酒肆,我去買……嗷嗚……”

陸停的視線挪到木景行身上,目光沉沉,程求知心中咯噔一聲。

自家徒弟的嘴巴和直筒倒豆子沒啥區別,他連忙踩了一下徒弟的腳這才止住了後面的話。

木景行嘴巴比腦子快,也隐約察覺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撲閃着大眼睛,瞧着分外無辜。

“走走走,出去玩出去玩,快走快走。”程求知頭大得把徒弟拎走,一臉心累。

半盞茶不到的時間,三個人陸續離開,原本還稍顯擁擠的角落裏,頓時空曠下來。

溫月明和陸停背對着窗戶,并肩坐着,兩人今日都穿着淺藍色的衣服,繁光綴天的燈火讓整個長安如不夜之城。

“娘娘用膳了嗎?”

陸停看到她案桌上的菜一筷子也未動,倒是放了幾壇空了的酒,蹙眉問道。

溫月明做賊心虛,剛剛還漫天誇海口,如今‘個把情郎’之一的陸停坐在自己面前便又有些發慫。

“還沒。”她端起那盞酒,可又發現裏面已經空了,只好讪讪放下,随便扯了一個話題問道,“殿下吃了嗎?”

“剛從許家回來。”

陸停到了一盞還冒着熱氣的清茶放在她手邊,兩人案幾中間的距離,只有一個手掌的寬度,這動作他做得格外自然熟練,好似千百次早已如此。

透明淺淡的茶水落在白瓷杯上,清淩淩的。

兩人背後的窗戶并未合上,長街熱鬧喧嚣的聲音順着夜風吹了進來,陸停的聲音卻在一衆聲浪中顯得格外冷靜,如寒冰入沸水,平了片刻沸騰。

溫月明一愣,沒想到他這麽坦白,側首去看他,卻不料直直撞到陸停深褐色的瞳仁中。

那雙眼睛格外好看,更別說此刻還帶着笑地看人,就好是西北黃沙中的暗流,能把人拖自他的漩渦中。

溫月明片刻的警惕在這視線中生出一絲失神,便先一步移開視線,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娘娘怎麽和霍将軍一起出門了。”

陸停的視線停留在那一片還未散去的紅暈中,故意問道。

果不其然,那處眼尾越發紅了,紅如花嫩。。

溫月明面白皮薄,手腕稍微被握緊就能留下一道紅痕,若是情起,更是芙蓉秋雨,小暈紅/潮。

大漠的風沙在她身上從未留下任何痕跡。

陸停手指微動,在溫月明擡眸前先一步移開視線。

溫月明半阖着的眼珠子移動,咳嗽一聲,擡頭,一臉真誠說道:“我說就随口一說,就志同道合,殿下信嗎?”

“信。”

陸停笑,眼尾的那點紅痣在燭火下熠熠生輝:“你說的,我自然都是信的。”

溫月明嗯了一聲,有點驚疑,打量着面前之人,突然抱臂,前傾些許,漆黑的眸子含着光便顯得有些溫吞。

她就是這般看着,偏又不說話,那眸光好似一根羽毛自上而下微微掃過他的臉頰,最後停留在薄薄的唇上。

陸停神色自若,眼尾緩緩下垂,掩下眸光中的暗色。

“哼,花言巧語。”溫月明冷哼一聲,偏了偏頭,帽子下的兩根細繩便垂了下來,“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跟你計較。”

黑布細繩晃晃蕩蕩,貼着脖頸,垂落在胸前。

細白的脖頸被黑色的帶子襯着,越發白嫩細膩,就像一塊待人把玩的美玉。

淡淡的梅花香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在空中浮動,偏偏被風送了過來。

陸停那雙眼落在那處,半響移不開。

溫月明察覺到強烈的,侵占性的視線,倏地坐直身子,握着脖子,警惕說道:“看什麽。”

陸停回神,擡眸,露出一雙無害溫柔的眉眼。

“娘娘的領口髒了。”他神色自若地笑說着。

溫月明疑惑,伸手扒拉了一下領子。

“是油脂。”陸停遞來一塊帕子。

溫月明猶豫一會,接了過來,嘴裏嘟囔着:“我又不是小孩,怎麽還會吃到領口上。”

她瞪眼:“你別騙我。”

陸停見了她,似乎總是在笑,眼尾彎彎,打趣道:“你吃飯總喜歡大口,慣會蹭衣領,自然會染上。”

溫月明一聽,頗為心虛。

她吃相也就在外人面前會裝一下,在熟人面前,和木景行沒啥兩樣,她白日裏吃了一路,不會真的沾上了吧。

她用帕子沾了一點水,卻又看不清到底擦幹淨沒,只好胡亂地抹了一下,突然動作一停,擡眸去看陸停。

陸停盯着那截脖頸,猝不及防被人抓了個正着,心中一跳。

“你,怎麽知道我吃飯的習慣?”

誰知,溫月明緊盯着他的眼睛,好似要把人看出一個窟窿一樣。

“還知道我的胃,有問題。”

她的視線落在一側還冒着熱氣的酒杯上,意味深長地質問着。

溫家沒人愛喝酒,偏偏出了一個小酒鬼溫月明,在西北時以酒代茶,加上日夜颠倒,胡亂吃飯,生生熬壞了胃,如今入了宮,一日三餐精細養着,這才稍微好過些。

知道這事的人不多,偏偏裏面就有一個化名成竹定騙人精陸停。

兩人坐得近,也不知何時成了相向而坐,簡單素色的衣擺垂落在兩側,随着主人的動作而晃動。

溫月明把手中的帕子被松開落在地上,輕飄飄地落在兩人膝蓋相對的中間,可她的視線依舊看着面前之人,似乎要看破他溫和皮囊下的叵測心思。

“殿、下。”她一字一字逼問着。

陸停怔怔地看着她,只覺心底蟄伏的那只巨狼在黑暗中露出獠牙,可他面上卻不顯,只是借着撿帕子的動作,擡頭時蹙眉,伸手揉了揉額頭,聲音低沉迷茫。

“我也不知道,只是随口說的。”他說。

溫月明打量着他,一時間竟也看不透他真實的想法,眉心皺得比他還緊。

——陸停是不是恢複記憶了……

這種隐晦的想法,一旦發芽便會慢慢生根。

陸停坐直身子,手中的帕子被握在手心,只露出素淨的一角,沉郁說道,“我也不知為何,見了娘娘便覺得熟悉。”

溫月明捏着手指的手倏地收緊,目光自驚疑打量中變成了猶豫不确定。

她還未見過失憶的人,也不知道見了熟人是不是覺得熟悉,可陸停的神色實在太過真誠淡定,即便是她也有些摸不準。

——“今上非明君,鳳臺慘案,血流無數,我需一人去內宮……你聰慧且有自保能力……但你必須斷了和那人的關系。”

她因此入了宮,本以為一年後就能全身而退,卻也沒想到這人竟然搖身一變成了太子,甚至踩在年末的尾巴尖回來了,讓本就一團糟的局勢越發混亂。

溫月明還在心中搖擺不定,便冷不丁看到陸停擡眸,深褐色的瞳仁中滿是疑惑,似乎帶着一絲不确定:“總覺得我們是不是見過。”

他聲音并不大聲,可落在溫月明耳邊卻不亞于驚天巨雷。

溫月明下意識向後靠去,嘴角抿起。

似乎在抗拒,又好似不過是想換個姿勢。

她的動作格外細微,可陸停卻是一直看着她,見她如此,瞳孔微微眯起,心尖一痛。

那種熟悉的痛感,在他還未恢複記憶時,驟然看到這位錦繡在身,坐在帝王身側的母時,心口宛若刀割。

那時他因為無知尚能壓制一二,可現在卻滋生出一絲不一樣的委屈。

明明知道這人一向沒心沒肺,無情無義,可哪怕在擁擠的人群中,他總是控制不住去尋找她,注視她,甚至想念她。

可她,避他如蛇蠍。

溫月明并未察覺他的異樣,只是順手理了理袖口,聲音轉柔,安撫道:“殿下記錯了,我與殿下素不相識。”

陸停目光下移,看到那雙修長白皙的指尖,哪怕在微暗的案幾下方依舊如美玉一般精致溫潤。

他嘴角微微勾起,瞧着有些薄涼。

“咦,妹妹!”屏風後突然傳來一個驚訝的聲音,打破兩人的沉默。

溫月明自失神中回神,就看到屏風後探出一個腦袋。

“你怎麽在……殿下!”

溫愛一個激靈,瞬間站直身子,回了屏風後。

屏風後的兩人倏地驚醒過來,各自移開視線,宛若無事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案幾。

“進來吧,你怎麽在這裏。”

溫月明吐了幾口氣,随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這才發現是陸停親自倒得那杯熱茶,含在嘴裏,好一會兒才咽下去。

陸停倒是拍開一側的酒壇,開始獨酌。

溫愛磨磨叽叽走了進來,見兩側還有三張桌子這才莫名松了一口氣。

“娘想要吃這家的糯米團子,我本來就要見朋友,就出來順道一起買了。”溫愛坐在溫月明身側,溫溫和和地說着。

“爹說你去給秉燭軍宣旨了。”他瞧瞧瞧了一眼太子,假裝無意地問道。

“跑出來玩了。”溫月明倒也沒藏着,直接說道,随後拿眼睨他,“你不去會友,怎麽在這裏?”

溫愛無奈笑了笑:“朋友放我鴿子了。”

“吃飯了嗎?”溫月明問。

溫愛搖頭。

“那就一起吃吧,我也沒吃。”溫月明喚來小二,熟練點着菜。

“駝蹄羹多放一些黃酒,野豬鲊,兩份抹上茱萸粉,一份不要辣的,松江鲈魚幹鲙,姜蒜多一些,再來一份王母飯,對了,給我一疊茱萸粉。”

陸停見她游刃有餘的樣子,竟有些恍惚。

“我這個王母飯上覆淋的醢,要魚肉,你們呢?”

“你會吃魚了。”陸停盯着她的側臉,露出驚訝之色。

溫月明并不理會他,只是繼續問道:“你們要什麽?”

“本來是不吃的,這一年突然會吃了。”溫愛緩和氣氛,苦惱說着,“有一次還被魚刺卡到了,吓死我了。”

溫月明擡眸,不悅地斜了他一眼。

“我要肉絲即可。”溫愛連忙住嘴,答道。

陸停放下手中的酒盞,低聲說道:“我也要魚肉。”

小二哎了一聲,連忙退了下去。

中間有了一個溫愛,三個人的氣氛也正常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馬上就要放煙花了,妹妹可要去看看。”

溫愛說話間,小二已經端着菜送餓了上來。

“空腹喝了這麽多酒,少吃點辣的。”陸停趕在小二上菜時,提早把那碗加了野豬鲊的碟子放在最遠處的地方。

因為身側有溫愛這個男媽子,溫月明雖在心中升起了一絲別扭,但還是鎮定自若地把筷子挪了一個位置。

“我不吃辣的,把那份沒撒茱萸粉的給我。”溫愛提前一步說道。

小二連忙把不辣的那疊放在溫愛茶幾前,之後才繼續上菜。

溫月明嘴角微微勾起,陸停盯着面前那碗通紅的野豬鲊默默加了一塊。

她心情大好地夾了一片鲈魚幹鲙,沾了一側翠綠色的山葵泥,滿意點頭:“這山葵泥不錯,去腥又辣,但也蓋不去魚片的鮮甜。”

“妹妹你也太會吃了。”溫愛也跟着如此吃了一口,舒服地閉上眼:“果然是正宗的松江鲈魚。”

“聽說涼州東西都辛辣,殿下愛吃嗎?”溫愛調解桌上的氣氛,笑問道。

陸停這才擡眸,薄薄的唇有些發紅,聞言笑了笑:“我不會吃辣,一吃辣就上火。”

溫愛一愣,盯着那碗動了好幾筷子的野豬鲊。

溫月明這才側首看去,果不其然見野豬鲊少了一點,蹙了蹙眉:“不能吃辣就別吃,這麽多菜,殿下怎麽不換一個。”

陸停笑:“娘娘喜歡的,我便也想嘗嘗。”

這話乍一聽頗為奇怪,但仔細一想,也不外乎嘗鮮。

溫月明眼皮子一跳,差點沒夾住駝蹄。

溫愛壓下心中的怪異,暗想自己多心。

“那可嘗不得,妹妹可是我們家唯一一個愛吃辣的,每次回府,娘都要備一桌辣菜的,尋常人都吃不得。”

陸停只是笑着不說話,目光自溫月明案桌上掃過,果然每一盆都被她倒了茱萸粉。

溫月明嘴巴被辣的格外紅豔,莫名多了點人間人氣。

“不能吃就別吃了,又上火了有你好受的。”溫月明看不去,随口說着。

“好。”陸停聽他這麽說,立刻把野豬鲊放在邊上。

溫愛端着酒盞,突然嘶了一聲。

——這口氣?殿下和妹妹關系……好像,似乎,是不是,還不錯?

他時不時去看溫月明。溫月明借倒茱萸粉,趁機警告地斜了他一眼。

溫愛一看到那厚厚一層的紅粉,頓時收了心思。

——雖然沒吃一口,但是嘴巴已經開始疼了。

三人有說有笑地吃完飯,溫愛本打算陪着他們一起看煙花,奈何随從帶話說爹正在尋他,便只好遺憾離去。

“別和爹說見過我。”臨走前,溫月明特意多嘴說了一句。

溫愛頓時老媽子心起,只是還未開口就被溫月明打斷。

“不聽!別說!快走!”她下巴微擡,驕縱說道。

溫愛愁眉苦臉地看她,奈何妹妹心如磐石,不為所動。

——我的妹妹,真的好冷酷!

他提着裝着糯米團子的食盒下了樓梯,走到一半時,随意擡頭看了一眼,隐約看到妹妹突然靠近殿下。

而殿下,巍然不動。

溫愛:“!!”

——我是不是眼花了。

屏風後,陸停看着那碟茱萸粉已經完全空了,那碗被放在角落裏的野豬鲊倒是聽話地一口沒動。

好像聽了他的話,又好像完全沒聽。

這等陽奉陰違,變本加厲的本事,屬實是溫月明會幹的。

陸停起身,自一側角落裏提起溫着的茶壺,為她倒了一盞熱茶。

“小心胃疼。”

清粼粼的茶水自銅嘴裏流出,帶出一陣茶香,瞬間沖淡席間飯菜的滋味,

白瓷茶杯被澄亮的茶水溢滿,好似層層魚鱗散開,格外好看。

陸停熟練地用手背試了試溫度,這才推了過去。

溫月明擡眸看他,一只手按着他的手腕,身形前傾,靠近他時冷不丁喊了句。

“竹定。”

作者有話說:

元旦快樂!解放了!!嗚嗚嗚嗚,終于可以休息了!!

留言發紅包!!!麽麽噠!!!!

山葵——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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