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門口倒映出一個影子。
那影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便也緊跟着閃了進來。
只是那姿勢和陸停當時進來并無太大區別。
那人借着不經意透進來的光倒影在地上,竟還幾根細細長長的東西,形似流蘇的東西在空中晃蕩着。
來人竟然是溫月明。
“陸停?”溫月明進了屋子并沒有朝前走動, 先把步搖插回頭發上,又低聲喊了一句,目光在屋內打轉了一圈, 最後看向那張床和衣櫃。
“安王來了。”她小聲說道,“邵因去後門接人了。”
“快和宋仞山換回身份, 別露餡了。”
原本緊閉的櫃門剛微微開了一道縫,溫月明心中一喜, 朝着靠窗的衣櫃走去。
就在這時,走廊裏再一次傳來腳步聲。
溫月明一驚, 直接伸手扒拉着衣櫃門,順勢擠了進去。
陸停一時不慎,把人接了個滿懷。
邵家果然寒碜,這櫃子雖然可以放衣服,但又高又瘦, 櫃子裏面的壁面還被加固了幾根木頭,一看便是二手淘來的。
躲一個人尚有寬裕, 兩個人便格外擁擠。
白日天光順着大門的第三次開啓漏了進來,只可惜櫃門再一次被遮擋, 只留下一道合不攏的細縫餘光。
兩人離得近,陸停滾燙的呼吸落在溫月明的脖頸處, 帶着淡淡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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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月明覺得有些癢,還有些熱, 便動了動脖子, 整個人往櫃面仰去, 眼睛卻是認真地盯着那道細小的縫。
陸停原本該是緊張的,可那櫃子太小,溫月明無知無覺,半個身子擠在自己懷中,手還不安分地揪着他的袖子,淺淺的呼吸聲似乎能隔着衣服透了進來,直接讓心猿和意馬頓時占據了整個櫃子。
大門第三次被推開,這一次這麽大大方方地完全敞開,整個書房頓時亮堂起來。
“你可有說什麽嗎?”安王的聲音多疑而不屑。
“沒有,殿下一直不曾說話,娘娘也只是和小女說話。”
溫月明悄悄扒着陸停的胳膊,眯眼朝着那條小小的縫隙往外看去。
陸停胳膊一沉,不得不把人按在懷中,免得發出動靜。
頭頂的步搖戳着人臉,陸停索性把人一抱一舉,讓人踩在自己腳上,最後挂拉在自己手臂上。
他一向臂力大,這事做的輕輕松松。
溫月明猝不及防,正準備扭頭質問,突然肩胛骨一沉。
——不務正業的陸停整日不幹人事,直接靠在他身上。
細細的笑聲直接自耳廓外傳來。
溫月明頭皮發麻,奈何外面已經開始,只好忍着沒動彈 。
屋內,安王陸佩負手站在書桌旁,他身形雖然沒有邵因高,但眸光中的嫌棄厭惡帶着居高臨下的審視,神色居傲鮮腆。
邵因站在門邊上,脖頸低垂,說不上讨好但也帶着一絲謙卑。
“那就好。”安王打量着面前的書房,突然眯了眯眼,前傾身子,靠近低眉順眼的人,聲音就像裹着一層結塊的豬油,裏面是藏不住的多疑和惡意。
“邵校尉不會是打算……”他眸光一眯,“反水吧。”
邵因臉色大變,直接跪了下來,叩首,低聲說道:“卑職不敢。”
安王冷眼看着,繞着他來回踱步,譏笑着:“我們那位月貴妃可不是熱心腸的人,怎麽就好端端要幫你這個嫁不出去的破女兒做親事。”
溫月明透過那點光,依稀看到邵因匍匐在地上的手背瞬間緊繃。
“還好端端讓她和太子見了面。”安王停在邵因面前,垂眸看着面前之人。
邵因是養不熟點白眼狼,看似恭敬,實則還帶着一身刺骨。
“你瞧着像是巧合嗎。”
邵因沉默,可還是低聲說道:“确實是巧合,小兒并不知卑職舊事,當真只是因為溫夫人提了一嘴,娘娘心善,這才幫了一會兒。”
安王冷笑,竟然一腳踩在他的手指上,用力碾了幾下。
邵因額頭青筋冒起,卻又強忍着沒有動彈。
櫃內的溫月明看得眉心皺起。
“你那女兒知不知道有什麽關系,你若是有心讓她傳句話不就得了。”安王臉上帶笑,眉宇間又是冰冷一片,“不然為什麽要邵芸芸親自去找溫月明那賤人。”
溫月明感覺箍着腰間的手瞬間緊繃,心中好笑,但還是不入心地伸手安撫了一下,繼續朝外看着。
陸停側首,下巴擱在肩膀上,自下而上盯着她的下颚看,小小一截,聽的比他這個當事人還認真。
心底那點升起的暴戾便又煙消雲散。
“怎麽,不解釋了。”外面,安王氣笑了,蹲下/身來,“想不出借口了。”
“卑職,卑職也不知道。”邵因一張臉通紅,忍痛說道。
——是了,陸停怎麽知道邵芸芸會來找她。
溫月明也察覺出不對,立刻扭頭去看陸停,卻不想兩人的距離如此之近。
陸停的呼吸盡數撲在臉上。
溫月明下意識腦袋向後仰去,卻又被人扣着後腦袋,免得一腦袋把自己暴露了。
陸停那雙深若琥珀的眼剛好落在那道微弱的光線上,就好似貓兒眼一般,瞳仁那一處因為緊縮而格外亮。
溫月明瞬間忘了自己剛才準備問什麽,下意識避開那視線,繼續一本正經地看着外面。
若是耳朵沒有紅就好了。
陸停鬼使神差地伸手彈了彈她的耳朵。
溫月明身形一僵,氣得牙癢癢,偏又顧忌着外面的動靜,只好狠狠掐了一下扣在自己腰間的手背。
外面,安王依舊居高臨下鄙夷着下跪的蝼蟻。
“不、知、道!”安王越發用力地踩着腳底下的手指,“邵因,你要記住,我母妃能把你拉回京城,就能把你送進地獄。”
邵因只是垂首沉默。
“若是你敢洩露半句,我就讓你和你的寶貝家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安王笑臉盈盈地說着,可臉上陰狠卻又讓人不寒而栗。
“卑職不敢。”邵因低聲說道。
安王冷笑一聲,後退一步,淡淡說道:“趕緊把人送走。”
“是。”
溫月明看着大門再一次關起,這才松了一口氣,正打算離開,突然被人桎梏在原處,動彈不得。
“做什麽?”溫月明伸手去掰他的手指,不耐說道,“我中途跑出來的,可不能被發現了。”
陸停把人放下,站直身子,冷不丁問道:“是擔心我嗎?”
溫月明動作一僵,冷笑一聲:“是怕你拖累我。”
陸停輕笑一聲,那股熱氣直接沖到脖頸,裸露皮膚上的戰栗酥麻卻直沖尾椎,像一把羽毛鬧得人腦袋一懵。
“原來如此。”
他雖是這般認真應着,溫月明卻是聽出無限揶揄,頓時怒向膽邊生,新仇舊恨一起來,直接一腦袋朝着他鼻子撞過去,誓要教他學會如何尊重長輩。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她低估了陸停的身高。
一腦袋撞在胸口。
一聲笑聲在頭頂響起。
——畢竟這力道,裝鼻子和撞胸口給人的感覺可不一樣。
溫月明頓時如被火撂着了,一推一滾,利索地跑了。
——笑屁。
她氣急敗壞地想着。
邵因自後門送走了安王正準備回內院時,卻發現月貴妃已經站在廳堂處,正在太子殿下說着話,眼皮子不由一跳。
“娘娘,殿下。”他快步而來,便看到邵行正木木地坐着。
兩位客人站着,主人卻坐着,瞧着便很奇怪。
溫月明先一步笑着打趣着:“邵校尉這義子可真有趣,和我們說着說着話,就突然睡過去了,若不是殿下這侍衛扶了一把,直接栽地上了,就是不知道剛才有沒有閃到脖子。”
邵行一張臉通紅,腦袋都要垂到胸口了。
“文山書院讀書一向辛苦,每日卯時起床,亥時才熄燈,白日裏吃飯加休息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時辰。”還是溫柔的太子殿下開口給人解圍,
“為了姐姐親自趕回家探望,這份情誼實屬難得。”
溫月明吃驚:“那裏讀書竟然這麽辛苦。”
邵行臉皮薄,聽了這話,連着耳朵都通紅通紅的。
“還不去休息,在貴人面前如此失禮。”邵因是知道邵行讀書刻苦的,見狀也趕緊把人送走。
邵行抱着書,忙不疊跑了。
“娘娘可是要回去了?”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就不打擾大娘子休息了。”溫月明好似沒聽懂他的試探,目光一賺,驚訝反問道,“校尉的手怎麽了?”
邵因把受傷的手藏了起來,笑說道:“剛才不小心被門擠了一下。”
“那要小心了。”
一行人回了大門口,門口的人不僅沒少,甚至還多了不少。
溫月明視線一轉,對着邵因說着:“這些日子沒給大娘子找到如意郎君甚至遺憾,還鬧得滿城風雨,這門差事怕也辦不下來了,這些東西就當是賠禮。”
一直守在門口的丫鬟魚貫一般端出早已備好的禮物。
邵因連忙下跪謝禮。
“不必了。”溫月明扶着他的胳膊,阻了他的動作,“本宮今日出門也久了,也該走了。”
“恭送娘娘。”
溫月明和太子如來時一般上了馬車,驷馬馬車悠悠踏步離開。
“娘娘什麽時候離開的?”邵因目送人遠去,這才關上門。
“爹走了不久,但丫鬟說朝着前院走的。”卧床養病的邵芸芸盯着爹手指上的傷口,眼眶微紅,“您的手怎麽了?”
“沒事,不小心傷到了。”邵行對着女兒擠出笑來,“過幾日就能出門了,馬上就要過年了,多買幾身新衣服。”
邵芸芸看着他的目光,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低聲應了一句:“到時也給爹也做一身。”
“爹整日穿朝服,用不上新衣服。”邵因朝着廳內快步走去。
“你娘身體不好,做鮮豔一點給她帶帶喜氣,你也是,穿好看一些,別被外面的話影響了,對了還有行兒,你買一些補藥給他,讓他刻苦讀書也要注意身體。”
“爹,娘說想以後等你致仕厚,我們一起回甘州老家去。”身後的邵芸芸冷不丁開口說道,“這裏的烤羊肉都沒有老家那邊好吃。”
“油茶也不地道。”
“天也不藍。”
“水果也不甜。”
二十五的姑娘明明正當年少,眉宇間确實散不去的憂愁。
她站在臺階下,看着爹高大的背影,喉嚨微動,低聲說道:“爹爹也不開心。”
邵因站在堂下屋檐伸出的那截陰影下,那件灰撲撲的舊衣籠着陰影越發陳舊,粗狂的眉眼落下層層陰影。
他對外一向刻板寡言,唯有在家中能露出幾絲笑意。
他并未轉身,只是低低應了一聲:“好。”
馬車內,溫月明和陸停各坐一邊。
“你覺得這事和安王德妃有關系。”溫月明托下巴問道。
陸停正在翻看着新到手的冊子,頭也不擡地說道:“自然有關。”
溫月明聽這不甚驚訝的口氣,嗯了一聲:“你早就知道了。”
“娘娘知道當年應家的事情嗎?”陸停問道。
溫月明搖頭。
“太和三年一月初八,庭州情海鎮一夜之間被大魏鐵騎攻占,此後不到十日時間半個庭州淪陷,兵部一月二十才得到消息,當時應家的嫡長子應昕任兵部侍郎,奉命緊急調轉糧食運往前線。”
陸停擡首,手指摩挲着冊子上的字,慢條斯理地說起往事。
“大軍糧草需要三十萬石,可當年是歉年,各州不穩,民心不定,但各部還是花了五日時間籌好糧食。”
溫月明盯着他的指尖,眉心不知不覺緊緊皺起。
“事出緊急,應昕親自壓糧送往前線,自西碼頭入水路,至隴右道甘州下船,最後朝西北方向行旱路,抵達當時的雙方對峙的庭州輪臺。”
可誰也沒想到,大船在行至蘭州和河州的交界處時,大魏自後方偷襲,糧船起火,先行的十五萬石糧食付之一炬。
陸停說話時眉眼不動,冷氣深深,就像案幾上那塊精雕細琢卻又沒有人氣的玉佩。
“明威将軍盛忘上折彈劾應家,未按規定路線行船才招惹禍事……”
“千牛衛在應家中找出應靈于大魏私通的信件……”
應靈是應家二子。
溫月明眉心緊繃。
“此案三司會審,證據确鑿,殿下是覺得哪裏出了問題。”她問。
“自然是哪裏都有問題。”陸停呲笑一聲,“應昕最是刻板的性子,兵部給出了路線,他哪怕不贊同但也不會輕易更改。”
溫月明歪頭,敏銳問道:“你想說什麽?”
“若是兵部給的路線和應昕受命拿到的那路線并不是同一條。”
溫月明原本歪坐的身子頓時激靈起來:“什麽?你看過案卷了?”
陸停沉默:“兵部涉及當年的案子全部被銷毀,我無法查閱。”
溫月明看着他嚴肅的臉,突然多嘴問道:“殿下因為皇後是應家人……”
陸停眉峰倏地一冽,盯着溫月明的眼睛,如檐間冰柱,輕寒透骨。
溫月明未竟之話便那一眼看的悉數吞了回去。
“你是這般看我的。”
陸停看着她許久,直把人看得移開視線,這才開口低聲反問着。
溫月明抿唇:“不是。”
陸停合上手中的冊子,低聲說道:“我現在手上證據不足,但娘娘也該知道,去庭州最快的路線可以直接在蘭州北上,借着大河的水流到達甘州,然後旱水,為何要去和河州交接的地方。”
“所以盛忘彈劾他私自改變路線。”
“可當年應昕拿到的路線圖就是如此。”
溫月明怔怔地看着他,瞳孔微縮。
“這本就是一個局,只是應家錯以為這些人可以以國家為先,這才沒有防備。”陸停一頓,慘笑一聲,“或者知道又如何。”
“這個坑,他不得不跳。”
溫月明坐直身子,臉色凝重。
——前線北地失守,便是稍有責任心的人都不會置之不理。
“我不知當年真相如何,可既然有這個問題,我便要查下去。”陸停垂眸,看着手中的冊子。
“孰是孰非,不是一把火燒得幹淨的。”
馬車外是喧鬧的長安禦街,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馬車內卻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各自無言。
溫月明緩緩閉上眼,卻又不知說什麽。
應家出事她才三歲,身在江南,但也聽聞過此事牽連甚多,震動長安,若不是皇後被診出有孕,怕是也随着應家覆滅而病逝。
面前這位太子殿下出生在冷宮,三歲生母病逝,十歲送入西北,十八歲才悍然回來,可面對的依舊是坎坷荊棘。
“此事我不會牽連你的。”還是陸停先一步開口,打破沉默,“你別怕。”
溫月明睜眼,笑了一聲:“我怕什麽?殿下還是照顧好自己吧。”
她随手扔出一本書,朝着他丢去,故意岔開話題:“那冊子回去仔細看,看些閑書換換心情。”
陸停當真收拾好心情,順勢接了過來,随意打開一看,眉心瞬間皺起。
“溫月明。”一個陰測測地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要做什麽?”
溫月明眼皮子一跳,看了眼封面,心中咯噔一聲,連忙伸手去搶:“給錯了,還我。”
陸停氣急,抓着她的手心,壓低聲音問道:“益晚琴,秦雨,李淩……娘娘為何要獨獨這些名字後面打鈎。”
溫月明避開他的視線,掙紮了沒掙脫開,只好強裝鎮定敷衍着。
“就是覺得合适而已,就就,随便畫畫的,沒什麽。”
“是嗎?”陸停不信,“這麽巧。”
“這些都是未婚女郎的冊子,殿下不要亂看。”她說着說着,自己也有些氣惱,話鋒一轉,“日子也不多了,還有五天我就得交差了。”
陛下只給了十五日的時間,現在十日過去了,一個章程也沒有,內務局催死了。
陸停眸光一暗。
“你要把我交差出去?”他咬牙切齒地問道。
作者有話說:
聽說jj最近被攻擊了,你們要是很卡,記得更新到最新版本,就很絲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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