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溫月明多敏銳的一個人, 立刻就察覺出陸停平靜聲音裏的波濤洶湧,直接收回手,順勢躲進角落裏正襟危坐, 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沒有的事。”她先一步進行否決,又含含糊糊說着, “怎麽能說交不交差呢。”

“那如何說。”陸停咄咄逼人,直接反問道。

溫月明眼尾一瞟, 見他把冊子都捏成幾條杠,指骨緊繃, 一雙強忍着憤怒不甘的眼眸,緊緊盯着她。

這捏冊子的架勢和捏她脖子, 瞧着沒啥區別。

溫月明雖然心中給自己找了許多信誓旦旦的理由,下筆勾人時也是理直氣壯,但耐不住見了人就開始心虛。

——她是準備勾了幾個人交上去,可成不成不是東宮自己說的算,依他的本事, 找個理由拒了不就成了。

可這話心裏想想尚有幾分道理,可一旦說出去便壞事了。

“就是時間到了嘛。”她磨磨唧唧解釋着, 一句話反複重複着,素有急智的腦子也沒找出合适糊弄人的話, 就只好低垂眉眼,随口說着, “事情不是要收尾嗎。”

馬車內随着陸停的沉默而徹底安靜下來。

車簾被風卷起,洩進一絲熱鬧的聲音, 卻又驅不散屋內的古怪的安靜。

陸停垂眸, 看着手中那本皺巴巴的冊子, 冷不丁笑了一聲。

那聲音不算大,卻又清晰無比地傳入溫月明耳邊。

溫月明莫名心中一個哆嗦,悄咪咪擡眼看了一眼陸停,卻不料和陸停的視線撞在一起。

他有一雙不太典型的鳳眼,原本應該上揚的眼尾走勢,在那簇濃黑狹長的眼尾睫毛壓制下,微微下垂,只要微微笑起便是深睛微藏,瞳白明亮,內勾外翹。

“總不能因為我的事情,讓娘娘在陛下面前不好交代。”他一掃剛才身上的暴怒,和和氣氣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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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月明好歹何人相處了八年,面前這人真生氣假生氣還是分得清的,現在分明是氣炸了,便裝死不說話。

“娘娘打算選誰?”他慢條斯理的又問着。

這一次,他把手中的冊子親自遞了過去。

溫月明猶豫着,盯着那本已經快怼到自己鼻尖的小冊子,在接與不接中猶豫,一邊小心翼翼開口回旋着。

“這事還要殿下自己喜歡……啊!”

她的手剛剛碰上那冊子,那冊子被人壞心眼地松了手,當着她的面跌落在地上,她的手指掙紮了一會,還是撲了一個空。

“你!”溫月明擡首怒視着面前之人,還未說下去。手腕就好似被人施了重力,甚至捏着她有些疼。

陸停的力氣她是深有體會的。

十三歲之前個頭小,還能欺負欺負,十三歲之後迎風長,比力氣純粹是上趕着找打。

偏偏一力可以降十會。

“你不會打算揍我吧。”

溫月明頓生警惕之心,不由動了動手腕,完全動不得不說,甚至也不知道怎麽又觸怒這只小狼崽子了,這手捏的更加緊了。

陸婷看着她戒備的小眼神,嘴角笑意微微勾起,眸光中閃過幽光,瞧着卻又不像高興的樣子:“我怎麽舍得。”

他幽幽笑着,深若湖泊的眸子靜靜地看着她,大拇指摩挲着手腕上細膩的皮肉。

一下又一下,輕柔又暧昧,就跟羽毛和火苗交替折磨人一樣,屬實讓人有些難以招架。

“團團。”

溫月明被震得頭皮發麻,不由避開他的視線,伸出空閑的手去扒拉自己被控的手,催死掙紮着:“什麽團團,我叫扁……嗚……”

那冊子被扔在地上,因為溫月明被拉過來的動作,被誤踩了一腳不說,甚至可憐的滾到了座位下面。

頭頂的步搖被人一甩直接撞在車壁上,發出淩亂清脆的聲音,可随之而來的是一聲沉悶的重物撞擊的聲音。

幸好外面是喧鬧的人群,馬車不小心碾過一塊石頭,本就震動了一下,誰也沒有察覺出車內的異樣。

溫月明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風筝被人強拽過來不說,現在甚至還擠壓得喘不上氣來。

她還未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就被劈頭蓋臉的皂角清香打得措手不及,甚至還有點神志不清。

太子的衣物一般都是由內務局統一熏上龍涎香的,陸停一開始也是如此,後來不知怎麽回事又不熏了,衣服上只有皂角淡淡的清香。

溫月明的一只手被陸停緊握在手心,順着剛才的力道直接曲臂折倒身後,抵着腰和車壁的位置。

另一只手同樣被陸停握着,卻是抵着手掌,卡在座椅上。

陸停臉上的笑意徹底斂下,神色的眸子一旦不笑,被長長的睫羽輕輕半遮着,皮肉上的溫柔缱绻就會被深邃眉骨倒影下陰影所驅散,露出真正的冷冽疏離。

無父無母,颠沛流離,在大漠風沙和刀劍血肉中長大的少年,本就不可能長成多情溫和的人。

溫月明失神地盯着近在咫尺之人的面容,不知何時,這人已經長成了大人模樣。

“你怎麽可以把我交代出去。”陸停的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

滾燙而堅硬。

溫月明嘴角微微抿起。

“你明知道我不喜歡她們。”他委屈的氣音輕輕吐露在溫月明的眼皮上,讓她忍不住顫動。

溫月明的心跳極快,她幾乎能預見後面的話,強烈的不安讓她開始掙紮,卻又被人死死控在手心。

“別說了……”她厲聲呵斥道。

“我只喜歡你。”

溫月明的話瞬間被截斷,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嘴角微動,卻又再也說不出話來。

“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的。”陸停笑了一聲,臉上的笑意纏綿溫柔,“你不是一直想要橖扶的那把寶石匕首嗎,我給你搶過來了,你為什麽不等我。”

溫月明垂眸,身體不由緊繃。

“那天是我生日。”

溫月明背後那只手被人用更大的力氣握着,似乎想要捏碎這塊冰冷的手腕骨一般。

她吃痛皺眉,卻又忍着不出聲,只是身形弓起,露出一截雪白掀起的脖頸。

陸停的力道瞬間放輕,拇指小心摩挲着被掐疼的地方:“疼不疼,對不起,我只是太生氣了。”

霍光明早說過竹定是一只會咬人的小狼崽,你不能因為他對着你收起爪子,便老以為他是無害的小狗崽。

——“他才不會對我龇牙。”

可現在,他撕下那層溫柔的僞裝,露出尖銳的獠牙,在和她算賬。

“你先不要我,現在又要把我推到別的女人懷中。”陸停憤恨中帶着委屈,“還想要我欣然接受。”

“我不是皇後,決定不了太子妃。”溫月明開口解釋着,帶着若有若無的安撫,“你到時候拒了不就好了。”

陸停看着她,兩人的距離連着半截手指都沒有。

“這不是擋了娘娘走向後位的路。”他笑說着,格外好說話的樣子。

這話溫月明聽過許多遍,可從未像今日一樣覺得刺耳。

陸停看着他瞬間消失的笑,緩緩靠近她,用近乎低喃的蠱惑,把聲音化在兩人的唇齒間。

“皇後的位置,我也可以給你。”

那張被放大的臉逼得她退無可退,大腦瞬間空白。

滾燙的唇随之而來,幾乎霸道地咬了一口,便撬開她的嘴肆無忌憚地闖了進來,攪得她瞬間亂了氣息。

那雙被緊緊制在身後的左手,在最初的暴戾下,開始被人溫柔地撫摸着手腕上的脈搏,就像是在試探她的心跳。

抵在座位上相交的右手在幾番掙紮後成了最為親密的十指交纏。

——十六歲的陸停自水中悄悄走向她,身上帶着濕漉漉的水珠,一向謹慎小心的這次走個水都淌出慌亂的架勢,活像沙漠狼入了水。

——躺在巨石上小憩的人正打算出其不意吓唬一下人,卻不料這匹氣勢洶洶的狼,到最後也不過是小兒清純地偷啄了一下她的唇,便跑得比這個受害人還快。

溫月明看着那雙悲憤,委屈卻又帶着無限愛意的眼,到最後不得不順從地閉上眼。

馬車并不是一個合适抵死纏綿的地方,兩側是随時可能被掀起的車簾,車轅上花色的聲音還能隐隐傳來,在後面是熱熱鬧鬧,繁華無比的紅塵。

這是一個只要出一點差錯,兩人便會就此堕入萬劫不複之地的地步。

可這一次,誰也沒有顧忌這個問題,或者情/欲來得太快,根本無人想起此事。

陸停終于抱到懷中之人,做了夢中做了千百回想要做的事,一顆飄蕩無倚的心慢慢落入人間,輕輕靠在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身上。

——這是他的團團啊。

馬車倏地停下,兩人的動作一頓。

一根細小的青絲被拉了出來。

溫月明喘着氣,靠在陸停肩上沒說話。

“章力士的馬車擋住了路口。”花色的聲音擱在車簾後響起,聽上去竟還有些悶悶的感覺。

溫月明不敢開口,唯恐洩露出半分古怪,便只是用腦袋拱了拱陸停的脖子,順手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陸停握得更緊了,嘴裏的聲音越發低沉。

“什麽事。”

花色一愣,好一會兒才說道:“說是接德妃回來。”

陸停垂眸去看溫月明。

溫月明的步搖早已跌落下來,原本整整齊齊的發髻淩亂了幾縷,趴伏在他肩上沉默不語。

“讓他先過。”溫月明這才出聲,只是聲音格外的啞。

花色嘴角緊緊抿起,拳頭緊握。

“是。”

“放手。”溫月明平複了呼吸,聲音低啞,指使人卻是毫不猶豫,“右手邊第三格有個梳妝盒。”

陸停抱着她不動彈。

溫月明擡眸,懶懶掃了他一眼。

她眼睛極黑,眼尾掃人時,眉宇間總是冷冷淡淡之色,就像漆黑夜中那輪皎潔卻不可近人的月亮,疏離冷淡。

可偏偏此刻如塗了胭脂的眼尾上是一團團來不及褪去的紅暈,那一眼便帶了如絲的媚氣,甚至因為唇角還有幾絲滲出的血跡,就像冰天雪地中開出的奢靡紅花。

陸停盯着她唇角的血色,鬼使神差地輕輕舔了一口,舌尖微動,把些許血色悉數卷過去吞下。

溫月明蹙了蹙眉,撇開頭。

陸停就像見了血的狼,立刻追了上去。

“疼。”溫月明低聲說道。

陸停動作瞬間停下。

“哪裏疼。”

“哪裏都疼。”溫月明動了動手腕,這次倒是抽了出來。

手腕早已紅了一片,在雪白的皮肉上格外刺眼。

陸停頓時慌了。

“別說話。”溫月明已經自那無邊春色中瞬間抽出神智,快速打斷他的話,“我本來就容易泛紅,大驚小怪,右邊第三個櫃子有藥。”

原本還一副要把人連骨帶肉吞進去的人瞬間成了一只聽話的小狗崽,乖乖掏出藥箱和梳妝盒,殷勤地遞了上去。

溫月明輕輕松了一口氣,悄悄動了動發軟的雙腿。

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連着衣服都理不整齊。

一雙手适時伸了過來。

溫月明頓時警覺地拽緊衣服。

“我就是想給你整理整理衣服。”陸停委屈說道,“沒有別的意思。”

溫月明冷笑,眼光往下看去。

“血氣方剛,年輕氣盛。”陸停規規矩矩地給人理着衣服,開口解釋着,“這怪不得我。”

“那就離我遠點,嘶。”溫月明不小心碰到嘴上的傷口,疼的直皺眉。

“疼不疼,我看看。”陸停連忙去擡她的下巴。

溫月明現在衣服亂,頭發亂,心也亂,不由拍他的手,垂眸說道:“你下車,自己回去。”

陸停沉默地看着她。

話本裏始亂終棄的渣男都沒這個眼神待遇。

正在梳頭發的溫月明瞬間無語,不得不擡頭解釋着:“你先走,我仔細想想,你在我邊上,我想不清。”

陸停這才笑了起來。

溫月明盯着鏡中紅/潮未褪的人,眸光卻又逐漸冷靜下來。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壞孩子,且一貫會騙人,我以前不知你的身份,想着你平平安安長大就行,異想天開地想帶你回長安。”

陸停臉上的笑頓時消失。

“陸停,我現在是你母妃。”

“歷朝歷代,這樣關系的,有幾個能長長久久的。”

“背上這歌污名,你這輩子在做什麽都洗不掉了。”

陸停握拳,卻又沒有像剛才一樣強制靠近她,只是冷冰冰說道。

“你不是污名。”

“我會讓那些史官寫清楚,一切的根源都是我,是我糾纏你,勾/引你,和你沒有關系,若是他們要罵,便都來罵我。”

“我都受着。”

陸停聲音堅定而認真。

“我受不住。”溫月明擡眸,啞聲說道。

“我來入宮,是為了不再死人,是為了你去做個明君,是想要你給至今在邊境飽受戰亂之苦的人謀一條好的生路,你若如此,最大的罪臣便是我。”

陸停怔在原處。

“你是一個有抱負的聰明人,程求知從不誇人,可他對你贊不絕口,你會是一個好帝王的。”溫月明看着他,“我不想你被後人口誅筆伐,捏着這個話柄譏諷。”

陸停看着她,突然笑了一聲:“不論是明君,抑或是昏君,可我就是喜歡你啊。”

“我十六歲那年說喜歡你。”

“十八歲的現在,我還是要這麽說。”

“就是八十八歲還是會和歷史丹書這樣說。”

陸停微一猶豫,卻又沒有把人抱在懷裏,只是一雙深褐色的眼倒映着若隐若現的光,顯得溫柔多情。

“我對百姓好,這和我喜歡你并不沖突,也不會成為沖突。”

溫月明看着他堅定地樣子,不由閉上眼。

——可他本該清清白白才是。

“你不懂……”

“別說了。”陸停打斷她的話,随後撿起桌椅上的步搖,順手把那本沾了灰的冊子踢到更深的後面。

“選妃的事情,你不要管,我自己有辦法。”

陸停把步搖遞到她手中。盯着溫月明低垂的眼皮,一字一字認真說道。

“你若是害怕,這條路我來走。”

“但你不要再跑了。”

“你別把我推給其他人,行嘛?”

作者有話說:

哦,小少年勇往直前的愛情,竟然還有些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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