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陸停是中途自己下車走的。

溫月明穩坐不動, 只是在馬車再一次走動時,鬼使神差扭過頭去,風卷起的車簾隐隐約約可以看到少年挺直的脊背。

陸停似有所感, 停下腳步扭頭看去,溫月明慌忙躲了一下,又順手按着車簾一角, 假裝無事發生。

馬車緩緩悠悠自禦街上走過,冬日的太陽走的格外快, 長街上各家各戶的屋頂悉數鋪上閃爍的夕陽。

唇角上的傷口在發熱發脹,她用銅鏡照了一下, 只覺得大寫的狼狽在臉上。

人若是陷入自我懷疑,被懷疑的一幕幕便會一次又一次地回蕩在腦海中。

——我一定是瘋了。

她摸了一下唇上的傷口, 輕輕嘶了一聲,苦笑着收了鏡子。

溫月明的馬車剛剛駛入內廷,花色就發現宮中氣氛不對勁。

原本要呆足九九八十一天的德妃提早出來,還是被章力士親自接了回來,原本沉寂的德妃一派自然活躍起來。

平日裏, 溫月明便懶得搭理他們的小心思,此刻更不願意, 直接讓馬車駛入廣寒宮,厚重的宮門當着衆人面關了起來。

“娘娘。”翠堇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溫月明在馬車溫暖到近乎有些窒息的車廂內驚醒, 神思恍惚地鑽了出來,結果剛露出一個腦袋, 就被冬日寒風劈頭蓋臉吹得一個激靈。

心裏的那點迷茫猶豫,外面隐晦, 不足以為外人道的欣喜被悉數壓了下去。

她站在宮門前, 打量着面前這座熟悉的宮殿, 百花弄影,圓月流輝,廊腰缦回,五雲飛升,這就是坊間聞名的廣寒宮。

清冷高貴的宮殿,在一衆奢華糜豔的內廷中,水浸碧天,人間宮闕,是人人都羨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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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宮殿她住了一年,從不覺得有何不對,可此時此刻驟然一見,便莫名起了厭煩之心。

那厭煩之心來得快,走得更快,只是恍恍惚惚在他心尖一閃而過,留了個陰影便頭也不回地跑了。

溫月明回神,閉上眼後再一次睜開,眸底的波濤翻滾,仔細看去不過是日光流轉傾斜的光亮,是再也不過的平靜。

“娘娘。”翠堇見人久久不說話,不由擡眸看了一眼,突然驚訝說道,“娘娘的嘴巴怎麽流血了。”

花色連忙慌張地看過去。

溫月明用手遮了遮,冷靜說道:“剛才吃堅果不小心咬到了。別大驚小怪的。”

翠堇不疑有她,笑說着:“那這幾日可要注意,不要吃上火的東西,不然很容易上火。”

溫月明嗯嗯了幾聲,快走了幾步,把兩個婢女都甩到身後。

“娘娘走這麽快做什麽。”翠堇也跟着快走了幾步,可随後腳步一頓,往後看去,疑惑看着花色,“花色姐姐有心事嗎?”

花色回神,搖了搖頭:“沒,就是有些累了。”

“今日本來就是花色姐姐休息,陪了娘娘去了一趟外面,不如現在就去休息吧。”翠堇脆生生地說着。

花色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突然問道:“娘娘今日的發髻上的紅寶石步搖你怎麽插在左手了,這樣多不方便。”

翠堇瞳仁微張,驚訝說道:“沒有啊,是插在右邊的,單邊髻都是插在左邊,”

花色嘴角緊抿,放在身前的手緩緩收緊。

“怎麽了?”翠堇追問了一句,“步搖哪裏不對?”

花色垂眸,低聲說道:“沒,大概是娘娘自己換了,你也知道娘娘不重視這些,都是胡亂弄的。”

翠堇笑:“嗐,飾品這些東西還不是自己開心就好,花色姐姐就是太操心了。”

花色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最後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德妃回宮當日,陛下就留宿折腰殿,此後三次皆是如此,折腰殿大門有熱鬧起來。

廣寒宮一如既往地閉門不出,月貴妃自入宮以來,一向身體不好,常年閉殿不出,衆人一時也探不出究竟。

殿內,久病不愈的溫月明正歪靠在隐囊上,正看着花色繡帕子。

“你最近怎麽心事重重的。”溫月明随口問道。

花色手中的銀針一僵,但很快又把帕子收了尾:“今年入了冬一直有些心神不寧,大概是最近沒睡好。”

溫月明吃了新送來的葡萄,打趣着:“你就是心思太重,這帕子打算送給蘇侍衛的嘛。”

花色耳尖一紅:“是娘娘的帕子用得快,給娘娘的。”

溫月明笑眯了眼:“給蘇侍衛也沒事,反正過一年就能成婚了。”

花色擡眸看她,見她渾然不在意的模樣,小聲說道:“娘娘慎言。”

溫月明淡然一笑,懶懶擡眸看到殿中的那扇八屏長河落日圖屏風,突然問道:“你知道這畫的是哪嗎?”

花色坐在下首繡着帕子,乖乖搖頭。

“是焉支山。”溫月明盯着那屏風上的太陽,夕陽正好落了進來,恰恰照亮了整個屏風,讓這張本就出色的屏風瞬間畫龍點睛,生動鮮活起來。

她似乎被日光灼傷一般,微微眯起了眼。

“好看嗎?”

花色點頭:“好看啊,娘娘畫的都好看。”

溫月明失笑,手指想要去勾茶盞,似乎又覺得太燙了,摸了一下便感覺縮了回來,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

“哪裏好看。”她輕聲說道,“你又沒見過。”

花色看着娘娘,手中的帕子被捏緊:“娘娘怎麽了?”

“沒什麽。”溫月明閉眼,“有些困了,你暮鼓響前,去給折腰殿送份禮。”

花色敏銳問道:“可要動作大一些。”

溫月明半睜開一只眼,意味深長說道:“只要讓該知道的人知道就行,也不必太大張旗鼓。”

“還有你順道把鳳印也一同給陛下送去。”

湖色蹙眉:“這,若是陛下将計就計……”

溫月明閉眼,臉上帶着笑意,恢複了平日裏萬般諸事不過心的懶散随意:“說我病了,把鳳印還回去,若是真要拿走那就給她。”

兩人說話間,翠堇正從尚宮局抱着賬本回來。

“要是問我太子妃的事情,就說還沒出結果。”溫月明半張臉埋進長絨毯中,悶悶說道。

翠堇臉色怪異,好一會兒才會說道:“娘娘不用給結果了。”

溫月明一愣,睜開一只眼去看翠堇。

“為什麽不用給了?”花色不解。

翠堇手指捏着,大概是走得急了,大冬天的臉頰都泛着紅意。

“陛下剛剛讓章力士去傳話,說先不選太子妃了。”

溫月明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發生什麽事情了?”

“說是安王和太子同歲,也該一起選才是。”翠堇古古怪怪地說着。

花色臉色微變:“太子殿下為長又為嫡,為何要和安王殿下一起。”

“說是德妃的主意。”翠堇小聲說着。

“太子選妃也有十幾天了,之前娘娘設宴請了六品以上的女眷,怎麽現在才鬧起來了。”花色不悅說道,“這樣太子殿下多難堪啊,傳出去對娘娘更是不好。”

“都說德妃找了高人算了生辰八字,說太子殿下命中多子多福,但安王子嗣單薄。”翠堇半捂着唇,說起了宮中突然流傳起來的八卦。

“無稽之談!”花色呵斥道。

翠堇也覺得奇奇怪怪,小聲說道:“他們說是真的,因為太子殿下的鼻子很挺,腰也很細。”

溫月明忍不住也跟着想了一下。

陸停鼻子确實格外好看,加之眉峰高聳,眼窩深,一旦落了光,便秀挺如山峰,千山欲盡,高吹珠落。

至于腰,肩寬蜂腰,加上太子常服的腰帶樣式寬長,系上時确實會顯得柔韌而纖瘦。

她仔細想着,莫名覺得有些口幹舌燥,忍不住端起身側的茶,抿了一口,不小心碰到傷口,又疼得龇牙咧嘴。

“那又如何?”花色不解。

翠堇懵懵懂懂,可耳尖的紅意卻又克制不住地泛上。

“她們說這樣叫做,貼肉團成片,胭脂雨上鮮,他們還笑德妃請高人看,說他們一看殿下就知道以後就會生很多小孩。”

花色一愣,沒聽明白是為什麽。

翠堇則是繼續一本正經,斷斷續續地複述着聽來的消息:“還說鼻為土和腰為水,乃是雲雨之兆……”

溫月明猝不及防被嗆了一口,一張臉迅速染上顏色,手忙腳亂差點打翻了茶,剛準備一開口就咬到唇上還未愈合的傷口,疼得眼角瞬間泛出淚花。

花色也顧不得思考這句話,連忙上前收拾幹淨。

溫月明一只手指着翠堇,嗓子裏忍着咳嗽,指尖都在顫抖,啞聲說道:“你們,你們這群小娘子整天都在看什麽話本冊子。”

翠堇吓得連連擺手:“我沒有看,我是剛才路上遇見敬事門的嬷嬷,她們随口閑聊,我,我也是聽到的,好多詞我都忘記了。”

溫月明被嗆得臉頰發紅,眼睛生水,連着嘴巴都是格外的紅潤,看着翠堇半晌沒說話。

“我其實聽着也有奇怪。”翠堇的文化水平只停留在認識字,這些葷腥玩笑話自然是一概不知。

“少和那些人打交道。”溫月明黑着臉說道,“這事,宮裏的人不許議論。”

“不過是別人的編排,德妃還不至于這麽蠢。”

傍晚時分,花色送完東西,轉了一圈才回來,臉色凝重。

“德妃不想太子先一步找太子妃,好像真是的是因為翠堇白日裏說的那樣。”

溫月明頓時一臉見了鬼。

“陛下子嗣不豐,除了德妃的緣故,還有一個便是有孕之人本就極為少數。”花色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安王長得和陛下像。”花色轉了一圈大概也明白翠堇那些奇奇怪怪話的意思,臉頰紅撲撲的,“都說之前的應家家主明明只有一個發妻,但子嗣卻有三男一女。”

“殿下長得像先皇後。”

花色委婉說道。

溫月明被這個神來一筆的消息震得驚在原處,呆滞的眉眼露出一絲迷茫。

“這也有人信。”

“信的人還不少。”

溫月明頓時無語,觑了一眼花色,嘴角微動,沒好意思說。

——陸停第一次其實,不太行……

可見五行八卦都是騙人的,坊間野醫也不可信。

“現在外面都出都是一些葷話,這要管嗎?”花色小心問道。

溫月明搖頭:“先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這事按理也該結束了,但是她在小花園裏消食散步,竟然停了三波風言風語,不得不裝着滿腦子的嘻嘻笑聲回了寝殿。

結果晚上一閉上眼,腦海裏各種各樣人說的胡話絡繹不絕,好似戲臺上的折子接二連三響起,了。

一時間舊夢重重,溯洄往事,一下在破舊的帳篷裏,一下又在那日的馬車上,睡得迷迷糊糊。

——陸停竟然這麽厲害?

那視角竟然停在陸停赤裸的腰上。

汗水凝成水珠自少年韌勁的腰肢上緩緩滑落。

她在即将陷入沉睡時,腦海裏鬼使神差閃過這一幕,一個激靈頓時醒了過來。

“德妃有病,還是我有病。”她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忍不住罵了一句。

就在這時,緊閉的窗戶發出一聲輕微的咯吱聲。

作者有話說:

我記得我小時候看那種露天的戲,一邊是為了吃東西,一邊是為了看花花綠綠的人,然後有一次看一出戲,突然看到一半,被我媽捂着眼睛,夾着咯吱窩拉走了,其實媽媽高估我了,別說我那個時候才幾歲,戲文也聽不懂,滿腦子都是吃的,就是我長大後看牡丹亭,都是看彈幕才會發現剛才有一輛車從我臉上碾過去,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我已經是lsp!!

貼肉團成片,胭脂雨上鮮——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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