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賞櫻季

四月下旬。

櫻花盛滿枝頭的那一天。

佐佐木琲世是在恬淡的香氣中恢複意識的,仿佛置身于澄澈的湖泊上,随風搖晃，一種卸去精力的慵懶感覺溢滿心頭。他不想動一下，靈魂如同回歸巢穴的雛鳥，貪戀着那份溫暖安全的感覺。

籠罩在他心頭的陰影，不知不覺在溫馨的風中消散了。

噩夢永遠遠離了他。

“我……在哪裏……好美……”

睫毛感覺到花瓣吹落的重量，沉睡多日的佐佐木琲世在重新看見這個世界的一瞬,竟然被滿目櫻吹雪的美景給驚豔了。

河畔兩邊的櫻花樹數不勝數，櫻花齊齊盛開的美景令人沉醉不已。

粉嫩的櫻花落下,随着河水一起流動,承載着說不出的美好意境,足以給重獲新生的佐佐木琲世一份新生的悸動。

這裏是目黑川。

八百株櫻花樹，數公裏的河道，大量游客與市民彙聚在岸邊賞櫻。

無愧于日本最有名的賞櫻地點之一的稱號。

佐佐木琲世位于一條樸素的木船上,并非游客乘坐的那種觀光船,船不大,小而精巧,卻可以在花錢也很難買到船票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活動。他躺在那裏，扶着額頭坐起來，微微搖晃的感覺也是由于小船在滑行。

往前一看，佐佐木琲世的視野裏撞進了與美景融為一體的人。

長發及腰，穿着一身令人呼吸屏住的奢美和服的黑龍神立于船頭,眼角點狀,蒼白的唇色上一抹紅,稱不上絕豔的容顏立刻就多出詭異的神秘性，模糊了容貌的意義。他就宛如浮世繪裏不可描述的神靈，享盡世間的尊崇，偶爾在凡間顯露蹤跡，卻像是游離于此世之外的彼世存在。

目黑川也如同承載神靈渡河的三途川，櫻花缤紛，似乎是為了掩去神靈的真容，不讓世人打擾到這位尊貴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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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了不到片刻，佐佐木琲世就聽見了兩岸有人議論紛紛。

“好羨慕他們啊，竟然可以在目黑川劃船，我連普通的船票都訂不上。”

“不對啊，目黑川其他的船只呢？”

“是目黑川的節目嗎？”

“沒聽說啊，那個人……真好看……像神靈游河一樣。”

“那身和服一看就超昂貴……嘶。”

“咦，船上還有一個人坐起來了，我要是能躺在那裏賞櫻就好了，滿頭的櫻吹雪，恰似夢中來啊。”

“別想了，我只希望能上這艘船，被那個船頭的長發青年送一程。”

明明距離不遠，這些世俗的聲音好像隔着一個世界。

黑龍神平靜地望着他。

佐佐木琲世忍不住笑了起來，越笑越開心，滿心都是一種知道獨家秘密的愉快感覺。他們可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确沒有高天原，沒有八百萬神靈，但是眼前的這一位是最接近于神的存在！

“研……你是龍神啊，怎麽好讓你劃槳。”

他朝對方伸出手。

而黑龍神也握住了他的手，輕柔地說道：“我載你一程，送你去人間。”

佐佐木琲世被此刻的氣氛渲染：“人間有這裏好嗎？”

櫻吹雪的河道就像是天堂啊。

只願一睡千年。

“這裏沒有煩惱，沒有憂慮，也沒有等你回去的人。”黑龍神吐字與常人有着細微的區別，說出來的話如念和歌那樣優美婉轉。

佐佐木琲世順着他指的方向，發現前面不遠處站在一名白發男人。

對方一身CCG的風衣制服，在櫻花下依舊純白清晰。

“是啊……還有人等着我呢。”

佐佐木琲世低喃一聲，人間多煩惱，然而在黑龍神身邊又能逃避多久？

不能再逃避了。

成為人類，接受人類的弱小，再奮發向上。

“手術成功了嗎？”他在船上站穩後，精神抖擻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在皮膚表面沒有感覺到傷口的痕跡。

“成功了。”黑龍神不會給他第二種回答。

“……”佐佐木琲世失神，一時間卸去了過往的壓力，身心得到放松。

等他反應過來，他就狠狠地抱住了拯救他的黑龍神。

“嗚哇——！”

被人歧視，被人敵視，被社會用異樣目光看待的日子終于結束了！

他再也不是一個人類眼中的異類了！

撲鼻而來的不是黑龍神身上香甜的血肉氣息，而是貨真價實的，黑龍神衣服上的熏香與頭發上細微的發香。

整個世界向他展開自己美好的一面。

“研，我感覺好幸福！”

“那就繼續幸福下去吧，天塌下來，讓有馬先生為你頂着。”

“噗——這樣會被斥責的。”

佐佐木琲世還沒有放飛自我到那種程度，再高興也不敢同意。在他失控下的喜悅中，黑龍神任由他又抱又蹭，眉眼蘊含着溫情，就像是看見自己也變成了人類後的模樣，感受着那份共鳴的心情。

變回人類啊。

這是多麽遙遠，又不可思議成功了的願望。

黑龍神把變回人類的琲世送到了河邊，親自把人交還給了有馬貴将。

對于擅自把昏迷中的人帶出手術室，還跑到目黑川賞櫻的黑龍神，有馬貴将出乎預料地沒有說出半句冷言冷語。

他對黑龍神說道：“謝謝。”

黑龍神站在船上，沒有上岸，問道：“我們算是和好了嗎？”

有馬貴将在佐佐木琲世期盼的目光下，拉着琲世遠離渾身散發着非人氣息的黑龍神。對方展露的事情越多，他越能感覺到這個家夥的深不可測，佐佐木琲世是人類的人格，而黑龍神已經徹底放棄了人類的身份。

“僅僅是針對琲世的事情而已。”

別多想了。

他們從見面以來就沒有友好過，談何和好？

“真是……遺憾吶。”

黑龍神說出一聲惋惜，搞定了整個世界，也搞不定有馬先生。

這人比二福更像是關底大Boss。

他對離開的有馬貴将與時不時回頭揮手的琲世，目光中送上祝福之意。

“好好去玩吧，生活還長着呢。”

“……”

能夠聽到他這句話的有馬貴将腳步一頓，口袋裏的手機也一震。

他拿出手機就看見黑龍神的信息。

【禮物放在CCG那裏，一周後記得接收。】

“欸？研的信息嗎？”佐佐木琲世探頭探腦，看見禮物感覺到一絲不解。

上一秒不是和解失敗嗎？

“沒什麽。”有馬貴将把手機放回去，渾身被祝福詛咒帶來的低氣壓，有了一些回升的趨勢，“看他這麽有誠意，就勉強原諒他了。”

佐佐木琲世：“……”

有馬先生，你翻臉也和翻書一樣快啊！

為了讓黑龍神也知道這個事，佐佐木琲世難得忽略有馬先生的感受，對獨自一人劃船遠去的黑龍神高聲喊道。

“有馬先生說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啦！”

被琲世這麽曲解了話語，有馬貴将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無奈。

聽力同樣很好的黑龍神回過頭，對他們笑了笑，櫻吹雪下的長發青年沒有再用寡淡的神色來敷衍人，溫柔的笑容隔着時光傳遞而來。

一笑泯恩仇。

初見，白發少年滿心絕望地走向有馬貴将，選擇赴死。

瀕死之際。

他稱死神為阿努伊，令死神動容。

再見，物是人非，抹去了慘烈與鮮血，唯獨保留下當年的一絲心情。由黑龍神為他做手術時，曾經未說完的詩句回蕩在他們之間。

【吾去參拜。

吾已年邁。

吾嘆息。

吾已蒼白。

早已鎬鎬爍爍。

吾将早早消亡于世……】

有馬貴将怔忪，第一次發現這首詩已經不适合自己了，相反對面的那個人就像是繼承了自己的影子，蒼白得神似另一個自己。

他的眼簾遮去了一切的情緒，對琲世說道：“該走了。”

佐佐木琲世沒弄懂兩人之間奇怪的聯系，但感覺到了有馬先生不再敵視黑龍神，不由心滿意足地開心走了，“有馬先生，我們去哪裏呀？CCG有沒有聚餐活動？今天的櫻花特別好看，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景色！”

有馬貴将回答：“先給你做一個小體檢，再去上野公園參加CCG的聚餐，你要是不怕身體有什麽問題就在外面亂晃吧。”

“我知道錯了。”佐佐木琲世讪笑了一聲。

這一次，告別後，兩人邊說邊離開了人群增多的目黑川。

——和修研吉，我承認你是我的後繼者。

——不勝榮幸，老師。

……

黑龍神在賞櫻的人群贊嘆的目光下，成為一道風景線，吸引着許多人的視線。他恍若感受不到其他人的視線，獨自一人劃船賞櫻，在這個原本屬于他的世界裏，體悟着自己細微的心境變化。

到了櫻花變少的地方，相原培榮已經停車等候許久。

和修家年輕的仆人走上前，小心地扶着下船的黑龍神。雙手交疊的時候，有一種奇異的信任感沖擊在相原培榮的內心。

這就是他想要的主人。

可惜……研大人并不需要他，似乎不打算在和修邸長留。

相原培榮很快整理好心情，抱着能多見這位大人一天就不錯的心态，樂觀積極地為黑龍神打開車門，自己坐上駕駛室發動車子。

“研大人，家主大人和吉時大人都已經到了上野公園。”

“芽呢？”

“芽小姐好像有什麽事，借走了一輛車，說稍後就會回來。”

“嗯。”

黑龍神在後座閉上雙眼，靠在那裏，美景美人，人已如畫。

中午。

東京，上野公園。

CCG本部把搜查官的聚餐地點擺在了這裏，讓不少公司企業的人都驚訝無比。驚訝過後，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讓他們暗暗偷樂，這種滋味就像是和警視廳的人一起聚餐般，沒有宵小之徒敢靠近一步。

許多身穿白色搜查官制服的人踏入公園，有的是下班來不及換下衣服，也有的是為了集體榮譽感。總而言之，他們都收到了本部的聚餐通知，興高采烈地前來和這些上司、前輩們一起賞櫻。

每個搜查班都圍繞在自己的教導者身邊，一個個的小群體自然而然形成，他們帶來聚餐的東西，挑選适合的賞櫻位置，再把布鋪在地面。

五六個人就坐成一個小圈，十來二十人坐成一個大圈，彼此都是生死之交，平時也缺少坐下來一起喝杯酒暢聊的機會。

喝酒，聊天，賞櫻。

人生的樂趣莫過于如此。

哪怕是不喜歡參加聚會，有馬貴将也還是帶着佐佐木琲世準時趕來了。

佐佐木琲世一來，他就被鈴屋什造撲到身上。

“琲世！”

“鈴屋前輩，中午好！”

CCG本部的兩個年輕的準特等成功會師，開心得就像是兩個萌物。

有馬貴将還未走到角落去避免交際，他的那些同事們就已經找上門，田中丸望元笑哈哈地拉着對方去特等聚餐的地方坐下。

“有馬！哦不，是和修貴将，哈哈，快來，我們這邊喝酒呢！”

“……總議長在哪裏？”

“總議長和局長他們一家人聚餐，你想過去，也得先和我們喝一杯！”

“……”

無法躲避喝酒的下場，有馬貴将眉頭微蹙地看向總議長那邊。

在最前面的一株櫻花樹下面，和修一家坐在那裏，而與佐佐木琲世的外表有雙胞胎嫌疑的黑龍神佩戴着一張面具，下半張臉勾唇微笑。

和修常吉，和修吉時，和修政，和修研吉，和修芽。

這是最兇殘的組合。

一家五口，今天難得都是和服打扮，大家族的氣派一展無遺。

在有馬貴将眼中，這幾個人換算成戰鬥力，分別是一個龍級，兩個SSS+級巅峰，一個SSS級，一個SS級。

安浦清子打趣道：“你今天也該穿和服啊。”

有馬貴将收回視線，注視着手裏被塞過來的酒杯，說了一句話。

“以後再說吧。”

在上位前，這是他最後的悠閑時光了。

和修家……

真是一個史無前例的大坑。

在同事們的催促下，有馬貴将把酒一口飲盡，放下了那些壓抑的心思。

這個世界既然沒有變得更壞，那姑且算是好事吧。

一旁，丸手齋困惑的問道：“和修家怎麽還有兩個年輕的人？”

特等搜查官大多數都去過和修邸做客，大致清楚和修本家人丁單薄，有資格坐到和修常吉身邊的人屈指可數。

宇井郡也好奇地看向有馬貴将，覺得有馬先生會知道情況。

有馬貴将：“……”

在他們的八卦目光下，有馬貴将說道：“你們可以問總議長。”

于是，丸手齋就去問那邊了。

“總議長，你身邊的那兩位是和修家的人嗎？”

“是的。”

和修常吉底氣十足，手搭在了黑龍神的肩膀上，證明自己對他的信任。

黑龍神感受到爺爺的鬼常氣勢，莫名懷念。

而後。

他就聽見自己的親人，沒有任何猶豫地介紹道：“這是我的孫子，和修研吉，以及我的曾孫女，和修芽。”

黑龍神執着酒杯的手一顫，立刻看向和修常吉。

爺爺……

靠在父親身邊的和修芽頓時笑顏如花。

曾爺爺厲害！

和修常吉視若平常，用穩穩當當的語氣說道：“你們一日是和修家的人，我就一日把你們當作親人，如此驕傲的事情，怎能不說出來。”

黑龍神看着這般的和修常吉，無法說出“自己即将離開”的話。

此情此景，他咽下不合時宜的話，笑着默認。

他不是佐佐木琲世。

在這裏，在和修家的人面前，他是和修研吉，被自己的親人介紹給所有人。

和修吉時欣慰地看着這一幕，家裏人越多，他越能感覺到和修家不是獨立于其他人之外的冰冷家族。

他扭頭就看見一副死魚眼樣子的和修政。

“政，這種時候不能鬧脾氣。”

“哦……”

和修政還能怎樣，撇嘴後，用餘光去找聚餐的人裏有沒有瓜江久生。

忽然，他發現不熟悉的和修芽坐到身邊。

“政大伯。”

“……”誰是你大伯啊。

“曾爺爺和叔爺爺應該告訴過你真相了，政大伯不好奇父親那邊的情況嗎？比如政大伯和伊予阿姨的未來。”

“！！！”

“你們一輩子都在一起哦！很幸福！”

“……”

臉皮和內心都刀槍不入的和修政，一瞬間木然無比。

幸福個……屁啊。

偏偏不知情的和修吉時有一點感動，握住兒子的手：“政，你要珍惜伊予啊，一個女人能夠陪伴你一輩子是福氣。”

和修政生無可戀地看着和修芽，和修芽笑容燦爛。

讓你三心二意。

和伊予阿姨過一輩子去吧，大伯！

重創了一把這個世界的和修政，和修芽沒忘記更重要的事情，她從身後拿出一臺相機，這是今天匆忙買到的物品。

“曾爺爺，父親，我們一起拍照吧！”

一家人的照片。

屬于和修家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