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李思危
慶春班原本是北京八大胡同一支戲班子,然而北方京戲競争太激烈,稱得上角兒的不勝枚舉。慶春班一直不溫不火,老班主過世後,佟如瀾這個新班主,便帶着慶春班南下謀出路。
事實證明,他這個決定十分明智,南下半載,他成功在上海灘唱成了一等一的紅角兒,這回登上丹桂戲院,可謂是一票難求。
沈老爺子壽宴那日,佟如瀾贈了沈玉桐兩張戲票。沈家一家子都愛看戲,沈老爺子和大公子沈玉桉甚至能稱得上票友,從前總在家裏搭臺子演上兩段擅長的《蘇三起解》和《鍘美案》。
但如今老爺子年事已高,身子骨大不如前,請戲班子來家裏唱堂會尚可,去戲園子一聽幾個鐘頭,那身子委實受不住。
湊巧佟如瀾開演那日,沈玉桉和太太有事,最終沈家派去捧佟老板場的任務,就落在了沈玉桐身上。
沈玉桐愛也看戲,只是他十七歲出洋,在國外這幾年,看得多的是文明戲,莎士比亞和王爾德,鮮少接觸京戲,如今正好能一飽耳福。
戲票是位于最前排,周圍坐得都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
如今佟老板名聲大噪,想捧他的人能排上幾裏長隊。有錢的公子老爺坐在前面,無非是想近距離一睹佟老板的風采。
今晚佟如瀾演得是《桃花扇》,柔美的身段和婉轉的唱腔,将秦淮名妓的絕代風華,演得活靈活現,仿佛戲文裏的李香君就該是臺上這模樣。
臺下自然是一片的鼓掌叫好。
但若說叫得最起勁最大聲,還是與沈玉桐隔了一桌的一個大少爺。
這大少爺名叫李思危,上海灘大亨李永年的侄子。李少爺最近捧佟如瀾簡直捧出了魔怔,從舊戲臺一路捧到丹桂戲院。
有戲迷捧當然是好事,只是這李大少爺實則并不懂戲,連叫好這門學問都沒摸清,常常叫得不是地方,那時不時突兀響起的一聲好字,不僅影響其他觀衆看戲,還三番五次差點打亂臺上的節奏。
偏偏他自己渾然不覺,拔高着嗓門一路叫到了結束。
旁人知道他身份,自然也不敢提醒。
在他的“捧場”下,佟如瀾唱得是心驚肉跳,勉強是有驚無險完美地演完了這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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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幕後回到後臺休息室,佟老板臉都是青的,幸好有彩妝遮掩,旁人看不出來。
他正對着鏡子卸妝,班子裏的小丫鬟端着一個托盤走過來:“佟老板,這是李少爺送來的打賞。”
佟如瀾冷淡了瞥了一眼,上面除了兩根小黃魚,還有幾樣看起來價值不菲的珠寶首飾。唱戲是謀生,是為名為利,當然離不得觀衆的喜愛和捧場。
但他看着這些東西,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他想要的捧,是尊重是知音,而不是李思危這種不懂戲,還別有所圖的上海灘流氓。
他擺擺手,讓丫鬟将東西拿下去,繼續對着鏡子卸妝,卸完臉上油彩,又拿下頭套露出短發,換上一身簡單的長衫。
戲臺子上玲珑有致的美人,成了纖瘦文雅的男兒。
就在這時,休息室的門被人從外大喇喇推開,原來是李思危不請而入,他朗聲笑道:“恭喜佟老板丹桂戲院首演成功,李某已經訂了位置。今晚一定要請佟老板去喝一杯酒。”
李思危先前就邀請過佟如瀾幾次,但除了兩回多人局,但凡是單獨邀約,對方全都用借口婉拒。
這回佟如瀾自然也不打算答應,他站起身笑着對人拱了拱手,道:“李少爺,實在不好意思,我今晚已經跟人約好了。”
李思危顯然知道他這是托詞,也不打算像從前那樣佯裝君子不糾纏,歪頭笑道:“是嗎?不知道佟老板是與哪位約好了,看看是否能算我一個?”
佟如瀾臉色微僵,他沒料到今晚李思危死皮賴臉程度更上一層樓,随口編的借口,一下不知如何圓過去。
見他這般臉色,李思危露出一個了然又得意的笑容。
只是這笑還沒,卻被一道聲音打斷:“李少爺,真是不趕巧,今晚是我約了佟老板。”
李思危聞聲轉頭,看向來人。
上海灘說小當然不小,但說大其實也就這麽點大,至少豪門富賈能輕易數得出來,公子圈裏的公子哥也就這麽多,沈玉桐因為一副好皮囊,曾被人稱為上海灘公子之首,出洋四年,這個位置也沒人能頂上來。
李思危也是公子哥,仗着李永年這個好叔叔,做盡欺男霸女之事的公子哥。他愛美人,男女都愛,沈玉桐就是标準的美人,然而他能玩倌人捧戲子,卻碰不了沈玉桐這樣的豪門貴公子。
李思危見過沈玉桐次數不多,上回已經是半年前一場酒會上的遠遠一瞥。
但每次見到沈家這位二公子,都不得感嘆老天爺真是偏心得很,怎麽就有人能長成這模樣。此刻往佟如瀾身旁一站,立馬讓佟老板的風華減淡了幾分。
佟如瀾水一般的陰柔之美,沈玉桐則是矜貴優雅的美,天生的貴氣,天生的清傲。與他沈家二公子的身份一樣,這美也是可遠觀不可亵玩。
李家發家不過三十來年,李思危少時,也算不得多富貴。他嚣張的氣焰,在世家公子沈玉桐面前,幾乎是馬上洩了下去,甚至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唯唯諾諾的讨好,拱手彎唇一笑:“原來是二公子,好說好說。”
沈玉桐回了個禮,道:“李少爺,對不住了。”
李思危擺擺手,故做爽朗狀:“小事情,本來就該先來後到,那我就不打擾二公子和佟老板的雅興了,有空再約。”
佟如瀾恭恭敬敬送走李思危一行,低頭對沈玉桐道:“多謝二公子替我解圍。”
沈玉桐不以為意地笑說:“我也見不慣他這種蠻橫。”又招招手,讓阿福送上一個花籃,“這是家父和家兄讓我給佟老板送上的花籃,務必親自送到,恭喜佟老板演出順利。”
佟如瀾道:“沈老爺和大公子太客氣了,還請二公子替我謝謝他們。”
“一定。”
佟如瀾收了花籃,又說:“不知二公子有沒有空?我想請二公子喝一杯。”
沈玉桐不好拂人好意,笑道:“那就卻之不恭了。”
佟如瀾請客,自然是他挑地方,地方倒也不遠,黃包車半刻中就到。藏在一處弄堂裏,窗外爬山虎正綠,淡淡花香襲人。
推開門而入,是一間清幽的私家菜館,名曰圍爐小館。
小館沒有大廳,只得三間小小雅間,不能宴客,但是是私人聚會的好去處。佟如瀾應是早有預定,慶祝自己在丹桂戲院開演。
老板也是廚子,五六十歲的模樣,顯然與佟如瀾很相熟,兩人一進來,微微發福的老板便親自迎上來:“佟老板,您來了?今晚還順利吧?”
佟如瀾點頭:“托林伯的福,一切順利。”
林伯道:“那就好那就好,你與朋友坐着,我這就去準備你愛吃的菜。”
待人離開,沈玉桐好奇地打量這雅致的小房間,笑說:“我倒是不知道上海灘還有這處小館。”
佟如瀾道:“林伯來上海也沒幾年,二公子先前出洋,不曉得他這地方,倒也正常。”
原來這位林伯原先乃是前清某王府家廚,大清亡了後,王府坐吃山空,漸漸沒落,他們這些下人只能另謀出路,他輾轉流落到上海,開了這麽一間小館,憑着好手藝,在上海灘饕餮中有了一點薄名。
老板是徽州人,做得是徽州口味,腌鮮鳜魚,蒸雞,問政山筍,道道色香味俱全。
沈玉桐吃了幾口,忽然想起孟連生。他來自徽州,這些菜應該是他喜歡的,下回請他吃飯可以來這裏。
佟如瀾見他心不在焉,似乎是在想事情,随口問道:“二公子在想什麽?”
沈玉桐笑回:“想起一個朋友,他也是徽州人,應該很喜歡吃這家菜。”
佟如瀾也笑,只是心中莫名有些悵然,二公子是天上的月,能叫他睹物思人的,不知是什麽樣的人物?
沈玉桐還真不是睹物思人,只是看到徽州菜想到孟連生,也沒多想,很快便和佟如瀾說起了戲。他不是票友,不及父兄那樣懂戲,但也算得上戲迷,說起來頭頭是道。
佟如瀾對沈二公子早有所聞,但今日一起喝酒,才曉得他并不是傳聞中那樣風流,言談舉止毫不輕浮。相反,他尊重京戲,也尊重他這個戲子,是在認真聽他講戲。
佟如瀾頭回被人這樣尊重,心中不免有些感動,想那些捧場的人,就說李思危,雖然送禮送錢,但實際上連西皮二黃,青衣花旦都分不清,無非是想狎弄個戲子罷了。
在兩人對飲談戲時,今晚花了大錢打賞,卻一無所獲的李思危,正在醉心樓的假山中,壓着個小倌兒狠狠欺負。
這小倌兒生得柔美又冷清,眼尾有一顆小小的痣,與佟如瀾有三分相似。
他捧了這麽久的佟如瀾,錢財砸進去不知幾何,對方卻連杯酒都沒陪自己喝過,他自然是不甘心,憋了一肚子火氣,只能先找個替代品洩洩。
他身下壓着小倌兒,腦子裏想着佟如瀾的身段和面容,但無論如何都倒不了那一點。直到那小倌兒受不住地低泣着伸長脖子。
他借着外面薄光,瞥見那截脖頸上的白皙,腦子裏忽然浮現沈玉桐那張俊美的臉,當即悶哼一聲,在達到頂峰時,不由自主喊出一聲:“二公子!”
發洩完畢,他将小倌兒丢在地上,看着那渾身顫抖的少年,只覺得索然無味。
他懶得管癱軟的小倌,一邊整理衣裳一邊從假山裏面走出來,卻瞥到旁邊站了一道黑色身影。
這本就是花月場,他原本不在意自己尋刺激被偷聽去,只是此刻心煩意亂,以為這人是醉心樓不長眼的聽差,走上去就朝人踹上一腳。
不料對方卻輕輕往後一退,讓他那只大腳落了空。
他嗤了聲,擡頭仔細一看,卻見這人穿着竹布長衫,應該不是聽差,而是客人。于是笑了笑道:“這位公子聽牆角聽得可盡興?”
孟連生淡聲道:“我只是路過。”
他真不是故意聽這種事。今晚本來計劃去丹桂戲院去聽戲,卻臨時被孫志東抓壯丁,陪他來醉心樓跟人吃酒,酒局正酣時,他受不了妓子們的脂粉味,便出來透口氣,路過後院這座假山時,隐約聽到裏面的人喚了一聲“二公子”,便不由自主停下來。
他不認識李思危,也并不知這人口中的“二公子”,與沈玉桐有沒有關系,只是下意識覺得很不舒服。
“小孟!”
與此同時,孫志東挽着一個姑娘不知從來冒出來。
“東哥。”孟連生回道。
李思危回頭一看,朗聲笑道:“喲,原來是孫老板的人!我還以為這位小哥故意聽我牆角呢。”
孫志東瞧了眼假山洞口那畏畏縮縮的小倌,笑道:“李少爺好興致。”轉而又道,“李老板可好?”
李思危道:“勞煩孫老板挂念,我叔叔好得很。聽說柏老板最近不是太好,我替我叔叔向柏老板問個好。”
孫志東笑道:“哪裏聽來的傳言,我大哥好得很。”
李思危笑:“那就好那就好。”又擺擺手,“孫老板慢慢玩,我先走了。”
轉身時不忘随意掃了眼孟連生,然後拂袖而去。走了一段距離,假山那小倌小心翼翼跟上去,只是剛靠近,就被他一腳踹開:“滾遠點!”
孫志東挑了下眉頭,走到孟連生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小孟,原來你不找姑娘,是有這個愛好。好說好說,回頭東哥給你挑個漂亮的小倌,你随便玩。”
孟連生忙擺擺手:“東哥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愛好。”
“當真沒有?”
“千真萬确。”
頓了片刻,他又問:“對了東哥,剛剛那個李少爺,是李永年的侄子?順和的經理?”
“沒錯,就是這孫子,”孫志東點頭,他剛剛跟幾個老爺少爺喝酒,有兩人剛從丹桂戲院過來,因而對那邊戲臺子後的小風波有所耳聞,“他最近在捧慶春班的佟如瀾佟老板,今晚佟老板在丹桂戲院開演,聽說這孫子想邀請人家喝酒,卻被沈二公子捷足先登。沈二公子曉得伐?就是沈家花園的那位二少爺,上海灘有名的美男子。”
孟連生:“嗯,曉得。”
作者有話要說:
送人頭的來了。
明天整理存稿,休息一天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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