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為什麽能當皇帝?
皇帝所居住的大明宮遠比太後所居的清寧宮要大的多,方啼霜平日裏沒事也不敢來這附近閑逛,對這裏頭的屋石磚瓦都很陌生,于是他只好躲着宮人們,小心翼翼地往裏頭走去。
直到他瞧見了尚食局的宮婢們端着蓋着蓋的菜肴,排着隊從他不遠處經過,方啼霜立刻便抓住機會悄悄跟了上去。
尾随着宮婢們來到了裴野現下所在的宮殿外,方啼霜沒敢再跟進去,只好先窩在廊檐下,聽聽裏頭的動靜。
裏頭聽起來有不少宮人,想來應該是在伺候皇帝用膳。
方啼霜有些喪氣,他在這宮裏待了月餘,有幸只見過裴野兩回,一次是被那惡犬追殺,差點撞上了他的轎辇,還有一回,是遠遠地看見他身後跟随着浩蕩的宮人隊伍,去到太後的清寧宮請安。
無一例外的是,那小皇帝永遠被宮人們團團包圍着,而且他看起來還很讨厭自己,再加上自己現在和正常人也溝通不便,所以方啼霜要是想告訴他點什麽,簡直難如登天。
就在他垂頭喪氣之際,忽然有一個路過的小內侍發現了他,那小內侍面上有幾分吃驚:“貓主子,您怎麽上這來了?”
方啼霜立刻扭頭逃走了,那內宦下意識追了幾步,可方啼霜卻早跑沒影了。
屋裏頭的裴野隐約聽見了這外頭的動靜,微微皺眉:“誰?”
榮登德忙往外走了幾步,然後問道:“何事驚擾?”
外頭的小宦官忙小跑進來,垂首跪地謝罪:“回公公的話,是雙兒主子,奴婢一出聲,它便自己走了。”
榮登德點點頭,浮塵一揚,那小宦官便連忙弓着腰退下了。
“陛下,是貓舍的雙兒主子,”榮登德回到裴野身側,而後谄媚笑道,“興許是這小畜生循着禦膳的香味誤跟進來的,已讓外頭伺候的春烨趕了去了。”
他很知道裴野自幼便不喜歡貓,對這只先帝留下的雙兒更是不怎麽待見,于是後半句刻意沒稱它為主子,很有讨好裴野的意思。
可他沒想到,裴野非但沒領情,還冷聲開口道:“它是先帝的寵貓,‘畜生’二字,是公公能稱呼的嗎?”
裴野的臉色未變,只這一句話,便叫榮登德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不輕不重地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子,然後垂首道:“是奴婢一時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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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疏忽?”裴野的語氣中帶了幾分肅然的意味,“公公也是這宮裏的老人了,跟了先帝十載有餘,難道還不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嗎?”
榮登德臉色一變,當即便跪下了,周身跟着伺候的宮婢內宦們也随之齊齊朝裴野跪下。
“陛下息怒,是奴婢老糊塗了。”
裴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榮登德的發頂:“榮公公,孤記得先帝在時,你對着那雙兒,可是一口一個貓主子喊得勤快——怎麽?如今先帝去了,它便成了任人奚落的小畜生了?”
榮登德連忙又給自己來了幾巴掌,但這回卻是用了實勁,而後他又重重叩首,半點哭腔道:“奴婢是老糊塗了,方才确系是一時口誤,萬不敢欺瞞陛下。”
緊接着他又補充道:“奴婢對先帝與陛下,有如葵藿向日,絕無二心!先帝對奴婢有再生之德,陛下對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要是那二三其德之輩,便叫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裴野微微垂首,默然地看着他。
他一聲不吭,反而更叫榮登德心焦似火、如芒在背,但他還是不住在心裏告誡自己要冷靜下來,等裴野先開口。
過了好半晌,榮登德才聽裴野漫不經心地開口道:“是嗎?”
不等榮登德再表忠心,便聽裴野又道:“可為何孤聽說,公公的義子彤兒……近日往太後那去的愈發勤了?”
“奴婢不敢欺瞞陛下,”榮登德再次叩首道,“這事原是太後殿下囑咐奴婢說,陛下自幼體弱,近來又才剛繼承大統,諸事繁雜,難免勞心動氣,本想時常過來探望,卻又恐怕惹陛下厭煩,便讓奴婢日日打發彤兒去回話,告知太後陛下每日的身體狀況。”
裴野若有所思,語氣明顯已經放軟了:“那公公為何不早告訴孤?”
“回陛下的話,是太後殿下拘着不讓奴婢說。”
“想是母親怕我知道了,往後即便是身體抱恙,也不會讓彤兒将實話報給她,”裴野面上浮起幾分感動,“倒是我多慮了,母親自小待我一直都是極好的。”
榮登德心裏略略松了一口氣,但面上仍是大氣也不敢出。
“公公起來吧,方才是孤多心了。”
榮登德謝了恩,這才弓着身子站了起來。
裴野回到食案邊上,徐徐然落了坐:“今日彤兒去回過話沒有?”
“回陛下的話,還不曾。”
“那便再打發他去禀明太後,兒一切安好,請勿憂心挂念。”
榮登德忙垂首應下:“是。”
外頭廊檐下的方啼霜偷聽了全程,也被裏頭的動靜吓得大氣不敢出,方才那內侍一走,他就立刻又跑回了廊檐下。
不過他雖然旁聽了兩人的全部對話,但對于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還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方啼霜思忖了半晌,好容易才朦朦胧胧地消化了一些,覺得自己有可能是誤會太後了,但卻又想不通那清寧宮裏,太後為何要說那些話。
等那膳食撤下去之後,又過了一會,忽然便有一位小宮婢端着一碗熱騰騰的湯藥踏進了屋內,之所以能猜到那是湯藥,是因為方啼霜嗅到了一股很難聞的熬制過的藥材味,只是聞了聞,便覺得鼻尖一陣發苦。
很快他便聽見裏頭的榮登德開口道:“聖人歇一會吧,先把這湯藥喝了才是要緊。”
裴野手上朱筆未停:“先擱那吧,晾一會再喝。”
“太醫說了,這湯藥最好是趁熱飲下。”
裴野沒再應聲,目光只落在面前的奏章之上,過了半晌才半帶抱怨道:“明日崔閣老要考課,孤稍有差錯,他便要将孤罵個狗血淋頭,孤哪敢歇息?”
“崔閣老雖然有些苛刻,但到底也是為了陛下。”
“孤又何嘗不知?”裴野微微嘆了口氣,張了張口,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但最終他也只是說,“罷了罷了,誰讓他是先帝選出來的人。”
再過了半晌,眼看着天邊落霞漸淡,天就要黑了,方啼霜等的着急,貓在外頭廊檐下,一直在焦慮地搖着尾巴。
直到他再次聽見了裏頭榮登德的聲音響起:“彤兒,把陛下這藥拿下去溫一溫。”
還不等彤兒應答,便聽裴野忽然道:“不用了,端來我喝了罷。”
榮登德于是俯身端起那碗湯藥,正要躬身呈上前去,便見一抹純白色的影子忽然從門口飛竄了進來。
情急之下,方啼霜還“喵”了一聲。
那一瞬間,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方啼霜頓時吓得腿都軟了,心裏一陣又一陣地開始後悔,可來都來了,他強忍下想要逃出這間屋子的欲望,戰戰兢兢地對着坐在高堂之上的皇帝叫了幾聲。
那幾聲方啼霜幾乎喵出了顫音,脊背微微弓起,連尾巴上的毛都嗲了起來。
方啼霜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顯而易見,無論他現在再怎麽努力地嚎叫,也不能改變他和裴野完全無法溝通的事實。
他就這樣怔楞在了原地,榮登德本想訓斥它一句,但想起裴野方才那一番敲打,于是又不敢說了。
“雙兒主子,”榮登德率先出聲打破了這略有些尴尬的場面,“您來這兒做什麽,可是又走錯路了?”
方啼霜沒回答,當然——即便他想回答,也有心無力。
然而下一刻,方啼霜卻忽然福至心靈,心中想到一計,于是他立刻轉身跑了出去,在門外緩了片刻,又折了回來,然後再跑出去,再折回來……
如此往複了幾次,榮登德都有些好奇了:“這是怎麽了?”
裴野:“你出去瞧瞧。”
那榮登德才剛一出來,方啼霜便将他引向了別處,一開始它跑的挺慢,偶爾還要停下來向後看看榮登德有沒有跟上。
等到他覺得差不多了,便一下鑽入了暗處,消失不見了。
消失的方啼霜很快便從另一邊繞回了皇帝所在的殿內,然後硬着頭皮跳上了皇帝的桌案,用前爪指了指那碗湯藥,而後又拼命搖晃了一下自己的貓腦袋。
裴野對上了他藍晶般的明亮貓眼,嫌惡的目光中似乎還帶着疑惑:“你想喝?”
要不是怕惹來殺頭之禍,方啼霜實在很想白他一眼。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的蠢人?他為什麽能當皇帝?方啼霜心裏無不憤怒地想。
很快,那被他支出去的榮登德也回來了,見着了膽敢跳上皇帝桌案的方啼霜,連忙上前将他抱了下來。
“你這小貓,怪是淘氣,這兒可不是你耍鬧的地方……”
被榮登德扣在懷裏的方啼霜掙紮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傻皇帝飲下了那碗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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