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但凡他能說出一句話,但凡……

“你們都退下吧,”裴野掩嘴輕咳了一聲,“孤想一個人待着看會策論。”

宮人們齊齊一躬身,應了句“是”,而後便井然有序地退下了。

而抱着貓的榮登德是最後一個出去的,順帶還輕手輕腳地帶上了門。

可就在他關門之際,方啼霜卻忽然從他的懷裏掙脫跳下,落地便又是一溜煙跑沒影了,榮登德見他是往外頭去的,所以也并未聲張。

他今日在禦前差點丢了小命,好容易看着皇帝将那碗湯藥喝了,現下渾身疲軟乏力,故而也懶得再去追那貓兒了。

反正在他的印象中,那小貍奴一直都挺機靈,到點了就知道要回貓舍休息去了。

但其實方啼霜并沒有立即回去,他就藏在皇帝寝殿側後門的花壇之中,他心裏有些難以抑制的慌亂,總有種裴野待會就要毒發身亡的錯覺。

要是真出了這樣的事,方啼霜覺得自己肯定會因為沒能成功救下他,而愧疚一輩子,唔……誰讓他是只好貓呢?

呸呸錯了,應該是好人才對。

他在外頭蹲守了好一會,直到等的肚子都在“咕咕”抗議了,正當他心裏浮上了想要放棄的念頭,打算回貓舍去的時候,寝殿裏頭終于傳來了一點動靜。

方啼霜的耳朵動了動,他很快便發現,是有人打開了他腦袋頂上的雕窗,随即他又見那雕窗裏伸出了一只纖長又蒼白的手腕。

他定了定神,認出那人手裏拿着的正是他方才見裴野喝下去的裝盛着湯藥的玉碗。

很快,那手腕稍稍一動,玉碗便漸漸傾斜,而後那裏頭黑褐色的湯藥便盡數沒入了他旁側腳邊的那塊土壤。

方啼霜一動也沒敢動,只盼着那人千萬別看見自己。

但可惜的是,他最近黴運纏身,怕什麽于是便來什麽——雕窗裏那人似有所感般,忽然便探出了一張臉,然後低眸對上了方啼霜的貓眼睛。

和他猜的一樣,這雕窗裏站着的人的确就是裴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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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野淡淡然看着他,而後他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淺淡的笑意來,雖然嘴角上揚,但方啼霜很清楚地看見了,他的眼睛并沒有動。

那一瞬間,方啼霜幾乎控制不住地頭皮發麻,甚至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幾步,結果卻一腳落空,便不幸跌下了花壇。

眨眼之間,跌倒後的方啼霜便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現在不是只貓,而是一個人,那麽自己可能已經死了。

裴野沒說話,方啼霜也沒再敢喵出聲,而後他便看見那長身玉立的少年人沖着他,在唇前豎起了食指。

“保密。”微風卷來他輕飄飄的一句話。

雖然他什麽都沒做,但方啼霜心裏就是一陣又一陣地發毛,他在原地怔楞了好一會,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卻見那雕窗早就被人關上了,面前那比惡犬還可怕的裴野也已經消失不見。

原來他早就知道那碗藥不是好藥,那他又是怎麽在榮登德眼皮子底下,把那湯藥掉包了的?

唔……興許是在他把榮登德引開的時候,那以前沒他來攪局的時候呢?

方啼霜頓時感覺自己年幼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了,就今天,他已經深深了解到了這宮中的險惡。

想到這裏,他心裏居然還莫名有些劫後餘生的慶幸,旋即他一刻也不想再多留,馬不停蹄地便逃出了這大明宮。

但大概是被裴野吓狠了,方啼霜回去之後,當天夜裏便做了一個噩夢。

他夢到自己還在大明宮裏,這回他不再是貓,而是變回了人,但方啼霜一點也沒為自己終于變回人而感到高興。

站在雕窗裏的人裴野長出了尖利的獠牙,眼眶裏只剩下眼白,就那麽陰冷冷地盯着他。

更可怕的是,在夢裏他雖然變成了人,但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裴野一下跳出來,“咔”地就咬斷了他的脖頸。

噩夢連做了好幾次,方啼霜醒來之後便蔫巴了好幾天,不僅飯吃的少了,就連他平時最愛嗅嗅咬咬的小麥苗也不愛動了。

貓舍裏的宮人們以為他是害了什麽病,于是便去請來了太醫院裏在醫治貓狗上很有造詣的太醫。

太醫皺着眉,對着方啼霜一通檢查過後,便對抱着方啼霜的宮婢婉兒道:“雙兒主子并無大礙,想是被什麽東西驚着了,緩上幾日便好了。”

“那請問主子飲食上可有忌口?”

“飲食照舊便是,不過吾見貓主子近日愈發豐腴了,”太醫道,“內官娘子們往日裏最好多逗逗它,催動一番,也有益于貓主子的身子。”

婉兒忙應下了,然後将那太醫送出了貓舍。

而後才回到屋內,詢問看起來怏怏不樂的方啼霜道:“雙兒,你讓什麽吓着了?”

“不應該啊,”她兀自嘀咕道,“也沒聽人說你又讓太後宮裏的犬爺追了的消息……難道是前幾日,你誤闖入大明宮的事?”

婉兒壓低了聲音,然後附耳問他:“你那日讓聖人宮裏的人給教訓了?”

方啼霜想了想,然後稍稍點了點貓腦袋。

在這貓舍裏,婉兒是同他最親近的,知道他似乎偶爾能聽得懂幾句人話,所以對他點頭一事,也并不覺得奇怪。

“你啊,”婉兒摸了一把他的腦袋,低聲告誡他道,“往後可千萬別再往聖人宮裏去了,誰都知道聖人不喜歡貓,你還傻巴巴地往他跟前湊。”

方啼霜有點哀傷地喵了幾聲,聽起來像是在嘆氣。

“對了,方才秦太醫說你近日胖了不少,我每日瞧着你,倒也沒發覺,今日被他這麽一提,才發現确實是有這麽一回事,近來抱着你,總覺得愈發沉了——秦太醫讓你多動動,快随我去外頭院裏跑跳一番。”

方啼霜絲毫不為所動,依然懶懶地窩在軟和的軟墊上,任憑婉兒如何催促,他都一動不肯動。

“再這樣下去,你就要胖成豬啦,”婉兒恐吓他道,“以後也沒旁的小母貓看得上你……”

她話音剛落,便見窩在那兒懶懶散散的方啼霜忽然站了起來,她心裏一喜,以為是方啼霜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

不曾想他只是用前爪扒拉了幾下那小軟墊,把墊子往炭盆那邊挪了挪,看來并非是想通了,只不過是想睡得更暖和些。

婉兒對他簡直沒話可說了,于是只好作罷。

自從變成貓後,方啼霜上半夜幾乎都不怎麽睡,到了白日裏卻很嗜睡,動不動就要打個盹。

不過夜裏宮中人也少,倒是方便了他出去尋找曹四郎。

剛變成貓那會,方啼霜滿心滿腦都是那個又破又擠的家,還曾經試過偷偷溜出宮門,但這裏是皇城,無論是哪道宮門,都有重兵把守,他每次都是還沒靠近宮門,就被巡邏的衛兵給攔下了。

回家是暫時回不成了,所以方啼霜只得寄希望在找到曹四郎上。

這次出來,方啼霜其實并沒抱太大希望,畢竟往前的那麽多日子裏,他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可當他路過臨近宮門的一處廊下家的時候,卻見那其中一個小院裏曬了一塊帕子,今夜月光格外明朗,再加上他現在的夜視能力極強,他一眼便認出來了。

那塊帕子一角所繡的竹葉乃是阿姊的手工,正是他阿兄曹四郎從前貼身的那塊——

曹四郎一定就在裏頭!

方啼霜跳進院子裏,只見那院內屋子外皆是門窗緊閉,用紙糊得嚴嚴實實,絲毫不透光,他就是夜視能力再好,也沒法看清裏頭睡着的人。

一入夜,這外頭的溫度便更低了,盡管身上還披着厚實又蓬松的毛發,可一旦有寒風刮過,方啼霜還是感覺冷得不行。

他在院裏繞來繞去走了好幾圈,然後後腿一蹬,跳上了一口水缸頂部,緊接着一爪子抓破了這間屋子的窗戶紙。

然而即便沒了那層窗戶紙,屋裏頭也是一片漆黑,方啼霜把一張貓臉貼近了那窗戶,然後朝着裏頭喵喵叫了幾聲。

裏頭大通鋪上有個睡眠淺的,直接便被方啼霜那幾聲貓叫驚醒來了,他揉着眼睛撐起身子,然後往窗戶的位置看了一眼。

這一看,差點沒把他吓尿。

只見方啼霜那一對貓眼在夜裏發着熒光,而那張貓臉又壓在那方形格扇之上,乍一看甚是吓人。

“娘啊,有妖怪,”他驚慌失措地拍醒了身邊的其他人,“快起來,快起來!”

于是他身邊的宦官也被驚醒了大半,等看清了窗口的“大妖怪”,便笑話他道:“你這驢糞蛋兒,哪來的妖怪?那不過是只野貓。”

“不對吧,哪來的野貓?”又有人問。

就在此時,睡在通鋪最左端的曹四郎卻忽然披上衣服走出屋去。

“鳴鶴,你上哪去?”有人問他。

曹四郎冷聲答道:“小解。”

緊接着他就踏入了院子裏,與站在水缸頂上的方啼霜打了個照面,在看到那只通體雪白的貓兒的瞬間,曹四郎就認出它來了。

這就是當初那只将他們家霜兒害死的那只小畜生!

方啼霜從水缸頂上跳了下來,它的尾巴高高豎起,尾尖彎曲,擺出了一副親近的姿态:“喵嗚~”

阿兄,他用平時在家的語調喚他。

可曹四郎卻立即抄起了牆角的掃把,簡直是怒火攻心:“這潑皮畜生,你還敢來?”

“你還我阿弟命來!”他一邊說道,一邊掄起那掃帚往方啼霜身上打去。

方啼霜連忙躲開了,他急的不行,拼了命地想辯解,可口中除了發出破碎的貓叫,其餘什麽也不能。

但凡他能說出一句話,但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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