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傷着了尾巴?我瞧瞧
急火攻心的曹四郎只當這小貍奴是在挑釁,哪裏又能讀懂一只貓兒的眼裏的委屈?
他只是愈發憤怒地抄起掃帚往方啼霜身上打去。
屋裏頭被吵醒的宦官們,此時也連忙披上衣裳,急忙忙從屋裏跑出來拉住了曹四郎。
“鳴鶴,你不要活了嗎?那可是貓舍裏的雙兒主子,不是哪來的野貓,你要是将它打傷了,別說是你一人,便是連咱們也要受到牽連!”
另一個和他同期進宮的小宦官忙拉住他的胳膊:“鳴鶴,我知道你是為了你那個小弟,可人死不能複生,你難道還要将自己的命也搭進去不成?”
曹四郎依然目光不錯地瞪着方啼霜,他的肩膀止不住地顫抖着,不知想到了什麽,眼裏忽然流出了眼淚來。
方啼霜自從随母親來長安投奔舅舅以來,從沒見他這位四阿兄掉過眼淚,他就是摔破了腦袋,方啼霜也沒見他吭過聲。
他曾經覺得自己這位四阿兄,乃是家中最堅毅、最穩重的兄長,可他卻好像忘記了,他也不過才比自己大了兩歲。
放在尋常的富貴人家裏,也才是個剛要開始讀書識字的稚子頑童。
方啼霜怔楞地看着蓄在他下巴上的淚滴,一時失了神。
不料面前的曹四郎忽然掙脫了同伴的束縛,一掃帚抽上來,方啼霜沒來得及躲開,尾巴尖上生生挨了一下。
他慘叫了一聲,眼角竟也冒出了淚花。
方啼霜拼了命地想喊他阿兄,可落在曹四郎的耳朵裏,卻都成了難以入耳的貓叫聲。
“往後我見你一回,便打你一回……”被衆人拉走的曹四郎還在不停地沖他喊。
方啼霜最後是被這裏的兩個小宦官送回貓舍的,睡眼惺忪的婉兒急急穿好衣服,趕出來接過方啼霜:“這是怎麽了?”
兩個小宦官同婉兒解釋了一下來龍去脈,婉兒低頭問方啼霜:“傷着了尾巴?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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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這都腫了一塊,”婉兒檢查完,忙打發兩個小宦官去請太醫院的秦太醫,“若是秦太醫今日不當值,請其他太醫過來也成。”
說完婉兒便把方啼霜抱回了他自己那間屋子,然後将他放在了那小軟墊上,語氣裏有幾分責備:“你說你大晚上不睡,去那地方做什麽?”
方啼霜一聲不吭,腦袋低低的,竟還在哭。
婉兒還是頭一回見到這小貍奴落淚,以為他是疼極了,于是便道:“誰讓你偏又去招惹那人?之前你一不小心一腳把同他一道進宮的阿弟害死了,他能不恨你嗎?”
說完又心疼地給他吹了吹尾巴,沒旁人在的時候,她也不再恭恭敬敬地對方啼霜說話,語氣倒像是在教訓弟弟似的。
“我看你就是該,你這一鬧,不僅挨了這一棍子,還害人家大晚上被拉去打了十個板子……那麽小的孩子,只怕要半月都下不來床了。”
方啼霜恨死自己了,眼淚掉的愈發兇了。
他恨自己當初為什麽就非得好奇探頭看那麽一眼,又恨自己為何這般膽小、懦弱,他和阿兄本來可以一起在這宮裏,像舅母說的那般相互照應,而不至于淪落到今天這般,被阿兄認作是殺弟仇貓。
婉兒見狀也不舍得再罵他了,伸手撫了撫了他的背脊:“別哭啦,既然知道疼了,往後別再去招惹他便是。”
因為方啼霜常常表現出異于常貓的聰明,所以婉兒不自覺地就把他當做小孩看待了,可仔細想想,他也不過是只小貍奴,又哪裏能明事理,知道什麽該幹,什麽不該幹呢?
方啼霜後半夜幾乎沒睡着,在窩裏輾轉反側到了天亮。
天亮沒多久,就見婉兒捧來了兩身新衣,尺寸很小,看起來像是給嬰孩穿的。
她在方啼霜的身旁蹲下了,然後拿起其中一套衣裳抖了抖:“方才司衣房送來了這一件鵝黃小披肩,還有一套正紅襖子,配一頂老虎帽,這套看着喜慶極了,便留待到元日再給你穿。”
“你先試試這小披肩。”婉兒說。
方啼霜被那漂亮的小披肩吸引去了目光,雖然在他看來,那更像是一個小圍兜。
上頭繡的刺繡精細非常,乃是兩只栩栩如生的小白貓在百花叢中撲蝴蝶,但仔細一看,那其中一只小白貓腦袋頂上似乎還有一小叢金色。
婉兒見他一直盯着那刺繡圖樣看,于是便道:“這上頭的刺繡圖樣,乃是先帝的墨寶,這兩身新衣裳也是他在世時給您訂下的。”
“這其中還有一只小貓,便是你的同胞兄弟,和你長得真是像極了,但後來它不知怎麽便夭折了,先聖人傷心不已,便給您賜了名,喚作雙兒。”
婉兒一邊說着,一邊給他圍上了那件小披肩,這小披肩下頭點着短短一圈金絲穗,襯得這小貓兒更貴氣了。
“咱們雙兒可真好命,這宮裏有誰能穿上有先帝親繪圖樣的衣裳啊,”婉兒語氣裏有些羨慕,“下輩子我不如也做只貍奴好了,當貓兒可比人活着要舒坦。”
方啼霜穿着那小披肩,在院子裏閑逛了幾圈,他已經很久沒穿衣裳了,如今忽然套上一個小披肩,竟然還覺得有些不習慣。
就在此時,貓舍外頭忽然傳來了陌生的人聲。
婉兒迎了出去,然後朝着那衣着貴氣的宮婢行了一禮,“丹碧姑姑,您怎麽來了?快往裏邊請。”
方啼霜下意識豎起了耳朵,丹碧姑姑他是認識的,乃是雲太妃宮裏的一等宮女,上次他去雲太妃那蹭吃蹭喝的時候,就是這位姐姐給他端來了魚糕。
丹碧走進貓舍,在院裏的石桌邊坐下了:“我是奉了太妃的旨意過來的。”
婉兒給丹碧倒了一杯才沏好的茶水:“不急說,姑姑先吃口茶。”
丹碧喝了口茶潤喉,這才又道:“太妃昨日提起說,近日總不見雙兒過來,甚是想念,于是今日便命人做了好些雙兒愛吃的糕點餅幹,又差我過來接雙兒過去。”
不遠處的方啼霜才聽見“糕點餅幹”這四個字,便朝她們這兒跑了來,也不等婉兒招呼,他便腆着臉跳進了丹碧懷裏。
“咦,雙兒這尾巴是怎麽了?”丹碧疑聲問。
“是昨夜讓人打了,”婉兒回答道,“叫太醫來瞧過了,說是不嚴重,今早一起來便又能活蹦亂跳了。”
丹碧又問:“讓誰打了?”
婉兒于是簡要地和她解釋了一番來龍去脈。
說完她又對丹碧說:“姑姑快些帶雙兒過去吧,別讓雲太妃等急了才是。”
“那我這便帶雙兒回去了。”
方啼霜臨出門時,婉兒又囑咐了丹碧一句:“姑姑,仔細雙兒的尾巴,別讓它玩鬧太過了。”
丹碧笑着點了點頭:“放心吧,我會注意的。”
方啼霜其實挺樂意往雲太妃宮裏去的,她那兒好吃的多,雲太妃也很溫柔,時不時會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
但是雲太妃住的那地方實在有些遠,方啼霜有時候即便是貪吃,也總懶得過去,而且總去太妃那蹭飯,方啼霜覺得也不太好。
不過今日不一樣,今日有人抱着他走,并且還是雲太妃親口要他過去的。
到了太妃宮裏,倚坐在軟塌上的太妃一見他,便溫柔的笑了笑,然後打趣他道:“喲,這是誰家的小貓呀,怎麽這麽漂亮?還穿上新衣裳了?”
方啼霜從丹碧懷裏跳下來,緩步走過去,在太妃垂下來的手心裏蹭了蹭。
雲太妃見方啼霜尾端纏了白紗,便詢問道:“本宮才剛聽人說,雙兒昨夜讓一個小哥兒給打了?”
丹碧忙應道:“奴婢聽那照顧雙兒的婉兒姑娘說,打雙兒主子的小宦官原姓曹,進宮後讓楊公公改了個名,現如今叫鳴鶴,當初被雙兒一腳踩沒的那小童便是他小弟。
“這也難怪了,”雲太妃說道,“他也是可憐,要不是借着楊松源的光,何止只打他十板子?”
說完她又抱起了方啼霜,嗔怪道:“你呀,萬事小心些,誤害了他小弟已是造孽,何苦再去招惹那沒了小弟的可憐孩子。”
雲太妃捧着方啼霜的面頰揉了揉,話音一頓,而後偏頭問身側的丹碧:“唔……鳴鶴這名字聽來怪耳熟的。”
“回太妃,上回給咱們宮裏送新鮮梅花來的就是他,您那時還誇他伶俐,要招他來咱們宮裏伺候呢。”
雲太妃:“對對……”
她微微嘆了口氣:“可惜了,那孩子是楊松源的人,終究是要到太後宮裏去的。”
方啼霜聽她們提起自己的阿兄,好容易才緩過來一些的情緒,頓時又低落了下來。
好在一個小宮婢很快便将小廚房裏已經準備好了的糕點餅幹端了上來,想是才剛出爐不久,方啼霜将一塊魚糕咬進嘴裏的時候,能感覺到那上頭還帶着幾分溫熱,和太妃的手心一般暖。
“奴婢适才在路上聽說,今日退朝後,聖人将咱們懷親王留下來說話。”
聽這小宮婢說完,雲太妃的眼角微微彎了彎,面上浮起了幾分笑意:“想來待會本宮的逸兒還要過來用飯——吩咐下去,叫小廚房今日多備些好酒好菜。”
“是。”那宮婢應聲道。
雲太妃的心情顯然比方才還要更好些,她一邊給方啼霜喂點心,一邊逗他玩,轉眼便給他喂了小半盤點心下去了。
“都吃了這麽多了,”雲太妃輕點他腦門,笑道,“再吃下去,小貓肚子都要撐破了。”
方啼霜在她腿上打了個滾,然後合上兩只貓前爪,對着太妃拜了拜,看起來是還想再吃幾塊的意思。
雲太妃被他逗樂了:“又撒嬌,你這小貍奴,真是饞得無法無天了……”
與此同時,一個小宦官忽然跑進來通報道:“太妃,聖人同懷親王來了。”
雲太妃心思微動,忙将方啼霜放下,然後從軟塌上起身,親自出門去迎。
方啼霜一聽是裴野要來了,心跳錯了一拍,連忙叼起一塊魚糕,随即從軟塌上跳下,毫不猶豫便打算跑路。
但他才剛想踏出屋,卻見那身穿黛色常服的裴野,和他身邊那看起來比他要矮上半個腦袋的淮親王已經在往這屋裏來了。
而且他們身後跟随着的宮婢內宦,都快把這院子堵得嚴嚴實實了。
只要他一踏出門去,便一定會被他們瞧見。
方啼霜不敢動了,于是只好又折了回去,跳上軟塌,掩耳盜鈴地把腦袋埋進了那軟塌上的隐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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