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也叫他傷一傷心
方啼霜的嗅覺很敏感, 還未進殿,他便聞見了殿內飄出來的熏香味。
那是一股很厚重、又夾雜着幾分甜膩的氣味, 方啼霜不太喜歡,只覺得很糊鼻子,讓他感覺有些喘不上氣。
不過說到底他從前也就只是在外頭廊檐下蹭蹭地龍的暖,還沒有膽子往這殿裏頭鑽過,故而進殿之後,便很好奇地在皇帝懷裏向四處張望。
直到楊松源尖細的嗓音吊起, 小貓兒吓了一跳,這才老老實實地把放出去的目光收回來。
侍立在太後身邊的楊松源一俯身,說了句廢話:“太後,聖人來了。”
太後的目光稍稍一動, 随後她慢條斯理地站起了身。
裴野緩步上前, 而後微微躬身道:“太後萬福。”
太後受了禮, 面上不禁莞爾, 朝着皇帝點了點頭,而後才退回到主位上坐下。
裴野也不用她安排,兀自在她下首挑了個位子落座。
太後看着他慈笑, 像個尋常人家的母親般溫柔開口:“說起來, 咱們母子二人也有許多日都沒見了, 六郎近來身子可好些?”
“托太後的福,今歲開春之後,孤身子爽利多了。”
她叫他的親昵小名,可他卻喚她冷冰冰的一聲太後,太後心裏多少有些不高興了, 但她面上卻仍然笑意不減:“那是好事啊, 想是這身龍袍的貴氣很養人。”
說完她的目光又徐徐然落在了皇帝懷中那小貓兒身上:“這小貓兒近來倒是圓潤了不少, 要是叫先聖人瞧見了,只怕又要抓它去減重——陛下從前不是不喜這些小貓小犬的嗎?今日怎的有閑情逸致玩弄起這小貓兒來了?”
“這小貓兒有救駕之功,想來至少也還算得上是一只忠貓,比之那些知面不知心的身邊人,還是這無知貍奴更叫孤放心些。”
太後面色稍涼,緊接着又微微嘆了口氣:“想是榮登德那黑心奴傷了陛下的心了,這還真是任誰也想不到,這麽個先聖人身邊的老人,怎麽會做出這般背主棄德之事?”
她頓了頓,而後繼續道:“收留刺客、意圖謀逆,實在是死上百遍都叫人難以洩憤——好在陛下福大命大,平安無恙,不然哀家就是一道去了,也無顏面面對你阿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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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這話說的泫然欲泣,把方啼霜都看的呆了,若非是他親耳聽到過這貴婦人私下裏說的話,知道她心裏存了害皇帝的心思,還真要被她這一番“肺腑之言”給蒙騙過去了。
裴野面上淡淡的:“太後不必自責,也是孤識人不清。”
太後抽出綢帕,在眼角點了點,頓了半晌後啞聲道:“那三郎……三皇子,雖是罪大惡極,但陛下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呀,他心思直、脾氣躁,心裏哪裏放得下那些彎彎繞繞的髒東西?想是被人蒙騙了也未可知。”
“三哥的為人孤當然是清楚的,”裴野眼裏是冷的,語氣也是,“但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孤坐在這個位置上,更不敢包庇他,律法上如何寫的 ,便就如何處置,這就不勞太後憂心了。”
太後心裏一涼,卻不是為了這個不成器的廢物三皇子。
律法上謀逆之罪是要處以極刑的,即腰斬于市,可這三皇子再蠢再壞,也好歹是他血親的兄長,要他的命,裴野竟連眼也不眨一下。
她從前只以為是裴野年歲尚輕,又不善表達,但心裏到底是會念着點舊情的。
可過年時那一遭變故……榮登德伺候他的時日不短,三皇子就更不必說了,二人雖有些不對付,但也是一間學堂裏、一位老師教出來的孩子,少說也一同玩鬧過、嬉戲過。
如今想來,這小皇帝乃是面冷心也冷,是個捂不熱的白眼狼。
太後膝下無子嗣,不得不為自己的将來多做考慮,如若裴野不聽話不識趣,其實也還有個蠢笨些的懷親王……
不等她再仔細琢磨,只聽那裴野又開了口:“椿烨,把那兩盆薄荷草呈上來吧。”
“是。”戚椿烨應聲退下,随即又端着兩盆薄荷躬身上前,然後将其擺在了桌案上。
那兩盞瓷盆潔白如玉,仔細瞧來,那瓷白中還泛着點釉青,這樣的珍品并不多見,拿來做花盆不免有些可惜了。
而相較之下,那瓷盆裏頭所栽種的薄荷草,便顯得有些寒酸了。
“這白瓷盆可真是漂亮,”太後微微眯了眯眼,“只是哀家這眼睛是一年愈壞一年了——松源,那上頭栽的是什麽?”
“回太後,”楊松源答道,“種的是薄荷。”
“薄荷?這寒冬臘月裏,也難為能種得活,”太後說完,調子忽的一轉,“只是這到底是賤草,哪裏配使得這樣貴重的花盆呢?”
“阿娘此言差矣,貓兒既喜歡聞此葉,又很喜歡吃,”裴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哪裏就是賤草了呢?”
他忽然這樣親切地喊她阿娘,太後心裏不免咯噔了一聲,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薄荷草、小貓兒……難道是……當初那件事,他都知道了?
她心裏雖然已經亂了,但太後到底是太後,面上依然很沉得住氣,她笑了笑:“六郎說的不錯,是哀家草率了,此物既得禦貓的喜歡,那自然也不能算是俗物。”
“孤從前憎惡這小貓兒,不肯親近,以至于到如今才知道,這小貍奴原來最好這一口,”裴野笑了笑,語氣溫和的就像真的只是在和她閑聊,“說起來也蹊跷,這薄荷草連芙蓉園裏都不見人種,怎麽偏偏會生在孤那最怕貓的生母院裏?”
太後的臉色頓時就變了,眼裏連一絲一毫的笑意都不見了:“那麽久遠的事兒了,皇帝怎麽還記得呢?”
她頓了頓,又嘆了口氣,像是很惋惜:“貴太妃周氏那日夜裏遭那小畜生驚吓,不幸一屍兩命,也是她福淺命薄,那樟腦草許是宮人們種下驅蟲的,哪裏會想到竟招致了貓兒來害了她呢?到底是自個的命數……”
“陛下,過去了早就過去了,您如今已然是繼承大統成了新帝,绮月她呀,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還糾扯這些做什麽?”
見裴野一直不說話,襯得她像個心虛的唠叨鬼,于是太後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桌,音量徒然升高:“難不成,你還要疑我這個含辛茹苦将你帶大的阿娘嗎?”
裴野淡聲道:“兒子不敢有這個意思,只是想多與阿娘說說話、交交心,哪裏就是要疑阿娘了?若非是太後娘家人有心扶持,這把龍椅,孤一個小兒,怎會坐的如此穩當?”
他此言正合了太後心中所想,可他把話都自顧自地說幹淨了,太後哪裏還有話可講?
于是只好風平浪靜地再與他推拉幾句,便将這來者不善的小皇帝送走了。
裴野走後,殿內頓時靜了下來。
似乎是覺得這屋子裏有些悶了,坐榻上的貴婦人忽然有些胸悶,她擡一擡手,而後道:“把香熄了,開開窗子,悶得慌。”
楊松源立即去照做了。
微風挾着雪腥味吹進屋內,頓時沖散了這屋子裏沉沉的熏香味。
太後深吸了一口氣,随後又吃了口熱茶,這才将方才那一口氣緩過來了。
“太後……”楊松源有些擔憂地問,“可要奴婢去請位太醫過來?”
“不必大驚小怪,”太後說,“要是傳到皇帝耳朵裏,指不定要以為哀家這是心虛到六神無主了。”
她頓了一頓,緊接着又道:“裴、野,倒是哀家輕看了他,竟讓他不聲不響地扳倒了一個榮登德,還追究起了當年的事兒,他這是想做什麽,廢了哀家這個太後,再追封他那個命賤的生母嗎?”
她全然沒了方才裴野還在時的那副好臉色,撕開了那高貴端莊的表象,下頭藏着的是不加掩飾的怒意。
楊松源縮了縮脖子,勸慰道:“太後息怒,聖人他才多大啊,哪裏敢有這樣大的主意?想是那崔閣老背後教他的……”
“崔閣老?你是真蠢還是假笨?”太後打斷他,“就算榮登德那事兒有他在背後教唆的‘功勞’,可他前朝的手能伸到後宮來嗎?”
太後現下簡直是一口怒火堵在心頭,出不去,也下不來。
楊松源雖然才在太後身邊待了六七載,但到底是從她還是皇後時跟過來的,再加上先帝患病之後,踏足後宮的次數更是愈發少了。
寂寞夜裏,他與太後“推心置腹”的日子數都數不清,所以很知道關于裴野生母的這樁事兒。
也正是因為知道,他就更不明白太後為何會為這事這般上火了:“這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當初的人證物證也早已入了土,即便是聖人心有疑窦,那也是和尚的腦袋——沒法兒”。
太後默了默。
她倒也不是怕這事兒東窗事發,這都是死無對證的事了,對她也造不成什麽威脅。
她只是生氣,氣這親手養大的兒子竟敢這樣對她說話,這樣不服管教、以下犯上。
楊松源是最了解這太後不過了,只轉念一想,便懂得了她上火的緣由,正要出言再勸慰一番,卻聽她忽的又開口問道:“松源啊,那兩個孩子在大明宮待的怎麽樣了?”
“還沒機會調去禦前,”楊松源誠然道,“不過安頓得不錯了。”
“讓他們找個機會,把那白毛小畜生弄死。”
楊松源楞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她是在說那小貓兒。
“他既不服管教,叫哀家生了氣,”太後不緊不慢地說,“那哀家便摔碎他的小玩具,也叫他傷一傷心。”
楊松源颔首:“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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