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霜兒,有人來了,你快……”

曹四郎在這屋裏等的相當焦心, 這兒地僻,他很擔心那小貓兒找不着路。

可沒等他憂心太久, 便忽見一團白影從窗外飛了進來,曹四郎眼疾手快地将那小窗子一關,然後低頭看向落地的那小貓兒。

先前他當它是仇敵,見它一眼便要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可現下他知曉了它的身份, 卻只覺得既憐惜又心疼,很想将他摟在懷裏抱上一抱。

那小貓兒與他也是同樣的心思,“喵”一聲便跳起來撲進了他懷裏。

前幾回兩兄弟相見,要麽眼紅動怒, 要麽就是沒機會解釋, 現下好容易聚在一塊了, 曹四郎卻反而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了。

他先是搓了一把那小貓兒的腦袋, 話裏不自覺地便帶上了幾分哭腔:“先前在那廊下家,阿兄不識你,錯誤了你的來意, 還失手打了你, 是阿兄的錯。”

小貓兒搖了搖頭, 他從沒因這個對阿兄起過怨,那會兒阿兄還都什麽也不知道,要打他也是該的,總歸都是為了他才動的怒。

而且那傷其實很輕,沒過幾日便好全了。

可方啼霜雖然沒放在心上, 曹四郎卻為此愧疚到如今, 其實他也明白這事兒不太能算是自己的過錯, 可心裏明白歸明白,他也還是過不去這道坎。

閑下來的時候,他便總想着那時若沒人攔着,他便是将這小貓兒打死了都有可能,這樣想了又慮,便更加無法原諒自己了。

曹四郎定了定心神,又同他道:“一會兒阿兄問你話,如若是,你便應一聲,不是你便應兩聲。”

小貓兒點了點頭。

“那日出事之後,你便占了這禦貓的身子,是不是?”

方啼霜立即應了一聲:“喵。”是。

曹四郎頓了頓,又問:”有時你也是能化作人身的?”

“喵。”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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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自個控制麽?”

“喵、喵。”不能。

曹四郎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凝重了起來,他雖然早猜到了是如此,可不好的猜測得到了驗證,他心裏仍是不好受的。

他手上無意識地撥弄着小貓兒身上的毛,低聲問:“那除你我之外,這宮裏還有誰知道你能化作人身的事嗎?”

方啼霜很快便應了一聲,緊接着他稍稍一頓,而後擡起爪子指了指桌案上的茶碗。

曹四郎稍一思索,這宮裏知曉了小貓兒秘密,還肯替他隐瞞的,想必也只能是貓舍裏伺候他的宮人了,又見他那小弟指了那只茶碗,心下便有了答案。

“是貓舍裏的婉兒姑姑?”

方啼霜實在是很佩服他阿兄的腦子,當即貓爪一拍,然後應了一聲:“喵!”

曹四郎知道自己猜對了,可心裏卻仍是悶悶的,臉上也沒什麽欣喜之意:“她為人如何?可不可信?會不會将你的事兒抖摟出去?”

小貓兒連忙搖了搖頭,又擡爪拍了拍胸脯,表示婉兒此人他是很信得過的,應當不會做出背叛他的事兒來。

曹四郎不像他那般單純,心裏難免生疑,但也不好再說什麽,只叮囑他道:“往後你要更加當心些,千萬別再被多一人發現了你的事。”

小貓兒也不傻,很知道這事若敗露的話,想必他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故而便很乖覺地點了點頭。

一人一貓你問我答,很快便将這短暫的前塵論了個究竟。

等盤問清楚了,曹四郎這才終于有心思和自家小弟說起了心裏話。

他垂下眼,緩聲說起了家裏的事:“你‘不在’之後,阿娘差人給我送過兩封家信,她和阿爺都不識字,找的是隔壁坊的一位書生代的筆。”

“信上說,你的屍首已經安置妥當,就葬在姑姑的墳邊……”

“那日阿娘拉着你的屍首回去,阿爺氣得當夜就要休了她,是家裏的兄姊和鄰居大娘攔着,這才沒休成。”

“不過阿爺與阿娘置氣到現在,過了年也還是一句話也不肯同她說。”

“也有好消息,咱們的長兄現在不是學徒了,往後便能自己賺錢了,二姐上月也許了人家,定在明歲年前結親,那人雖然家境一般,但好在為人老實,二姐嫁過去也是做正妻,不做妾,不必再挨人欺負。”

曹四郎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小貓兒說着話,方啼霜則窩在他懷裏很仔細地聽。

他覺得這些事既遙遠又親切,一時便又想起了那日臨別時,兄姊們那不舍的目光。

他忽然又很想家。

他想親眼看着曹二姐出嫁,也想回到那雖然吃不飽也穿不暖,但有兄姊們陪他一道嬉戲打鬧的日子裏去。

及此他又想起了那冷心冷肺,忽然就不搭理他了的裴野,頓時悲從中來,覺得這世上還是只有親人最好。

小貓兒一傷心,便開始控制不住地掉眼淚。

曹四郎一低頭,只見那小貓兒把眼淚一股腦地全抹在了他的衣襟上,夏日裏衣裳穿的薄,曹四郎心疼小弟的同時,只覺得領口處傳來了微微的濕意。

他心疼地搓揉着小貓兒的腦袋,而後輕聲呢喃道:“也怪阿兄,沒能早些發現你……”

一人一貓便又這樣湊在一起說了會話,方啼霜哭累了,不知何時,便以這樣的姿态在曹四郎懷裏睡着了。

曹四郎抱着小貓兒坐了一會兒,然後才輕手輕腳地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床上,随即又伸手替他蓋上了被褥。

緊接着他又想起近來入了夏,天氣悶熱,曹四郎稍一思忖,生怕把這小貓兒給熱壞了,于是便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他那對小貓爪子掏出被來,輕輕壓在被面上。

替方啼霜掖好被子後,他又坐在床邊,細細瞧了這小貓兒好一會兒,一旦知曉了它就是他家霜兒,便愈發覺得這貓兒的模樣可愛極了。

臉盤子圓圓鼓鼓的,想必在這宮裏也沒少吃。

對了……先前他挨了板子在暗房裏養傷,某日醒來時,忽然瞧見床邊的桌案上放着一包紙袋包着的糕點。

他原以為這是楊松源留給他的,可後來他旁敲側擊地謝過了楊松源,才發現了有些不對勁。

楊松源是何等圓滑之人,雖然知道這人情并非出自他之手,可卻也不推不拒地接下了。

不過他雖然沒明說,但曹四郎心裏卻早有懷疑。楊松源巴不得有人對他死心塌地地效忠,這糕點若真是他送的,定然是要敲鑼打鼓地生怕他不知道,怎可能這樣悶聲不言。

而現在想來,那糕點多半就是這小貓兒送來給他的,那楊松源也就是欺負這小貍奴不能言語……他心裏越想,便越發覺得感動得一塌糊塗。

曹四郎方才說話說多了,現下不免有些口渴,想要起身去倒杯水喝,然而他才剛站起來,便聽外頭院門口忽然傳來了有人破門而入的動靜。

他心跳一緊,也顧不得去拿水了,回頭一望床上那小貓兒……只見他不知何時,竟已化作了人身,眼下正披發裸身,平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曹四郎情急之下,忙轉過去推了他一把:“霜兒,有人來了,你快……”

他話音未落,便聽有人擡手敲響了他的屋門。

與此同時,門外立了一位身量颀長的少年人。

裴野自小受過的教育,便是教他如何明識懂禮,待人接物都要平心靜氣、委婉和善。

于是他進了院子,卻也并不着急進屋,反而還纡尊降貴地擡手敲了敲門,仿佛方才那命人破門而入的人不是他,他只是來拜訪一下住在這兒的客人似的。

他門是敲了,可卻并沒有什麽耐心等曹四郎來開門。

于是皇帝後退幾步,又偏頭給了內衛一個眼神示意,身後那兩名內衛便即刻上前,一人一腳、駕輕就熟地踹開了屋門。

皇帝則不染纖塵地避開了那落在地上的、折斷的門栓,而後不緊不慢地踏進了屋內,他看向曹四郎,似笑非笑:“動靜大了些,失禮了。”

曹四郎立即跪地行禮:“聖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是奴婢怠慢了才是。”

裴野垂目睨着他,只見他指尖微顫,說話時餘光和重心都落在身後,于是便也擡眼望向了他身後的那張床,那被褥裏鼓鼓囊囊的,想必是藏了人。

但皇帝卻并不打算立即拆穿,這麽熱的天,他倒想瞧瞧那人能将自己蒙在被衾裏多久。

“那小貓兒來過你這兒?”裴野問。

曹四郎如實答道:“奴婢方才洗了髒衣裳,正要回屋睡下了,卻忽聞不遠處傳來了陣陣貓叫聲,那叫聲凄凄,像在呼救,奴婢便好奇出去瞧了瞧,果然望見貓主子被困樹上,故而便順手救下了他,後來回院裏見他無事,便讓他走了。”

裴野很輕地一挑眉:“那株樹孤也見過,順手 救下?拼了命的事你卻稱是順手,倒是很‘惜命’。”

曹四郎腦門上的汗珠順着眉心流進了眼裏,紮的他眼睛發疼,可他卻也不敢擡手去擦,只垂着眼強忍着。

“奴婢還在宮外時,常常爬高樹摘果子,外頭那株樹雖是高了些,可對奴婢來說,倒也不算什麽,還是救下小貓主子最要緊。”

他答得很巧妙,幾乎讓裴野找不到他的錯處。

裴野在桌案邊上落了座,而後目光悠然地落在了床上那一團一動也不動的被褥上。

“孤很不明白你,倘若它害死你小弟是真,你為何要搭救它,看它摔死豈不是更快人心?”

“奴婢不敢……”

“還有一事,”裴野忽然又道,“孤方才差人去貓舍裏問過了,那小貓兒沒回貓舍,它最後是在你這消失的,你要怎麽解釋?”

曹四郎頓時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那方啼霜隔着一層被褥聽着,也同樣是膽戰心驚的,他又怕又熱地在被窩裏憋得不行,于是只好悄悄地掀起了那被褥的一角,以為誰也瞧不見似的,偷偷摸摸地自那夾縫裏換了口氣。

地上的曹四郎則硬着頭皮道:“奴婢也不知曉,方才奴婢分明已送小貓主子出門去了……”

他話音未落,便見那坐在桌案邊上的裴野忽然起身,然後悄沒生息地往床邊去了。

曹四郎正想出聲制止,卻見皇帝已然是捏住了那被衾的邊緣,随後一把掀開了那方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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