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大好的日子,哭什麽?”
這天夜裏, 方啼霜做了個噩夢。
夢裏他正支使着禦廚把那兔子架在火堆上烤呢,那把火堆裏卻忽然傳出了一聲異響, 旋即便竄高了三丈有餘,緊接着便見那火裏蹦出了一只一丈來高的大兔子。
那兔子赤紅着雙目,直追着他問:“我好吃嗎?”
方啼霜下意識回答:“好吃……哇!”
這兔妖忽然猝不及防地張大嘴,然後一口咬掉了他身後那條貓尾巴,方啼霜雖然不覺得疼,可還是被吓哭了。
他淚眼婆娑地回頭瞧了瞧身後那條只剩下短短一小截的貓尾巴, 苦巴巴地擡頭與那兔妖商量:“您能不能……嗚嗚全給他咬了?我剩這一茬可怎麽辦啊?”
這大兔子忽然又“哈”地吹出了一口罡風,直接便把方啼霜給吹飛了,接連翻了好幾個跟頭才停住。
方啼霜這會兒倒是頑強極了,把眼淚一抹, 從沙石地上爬起來便想跑, 可那兔子幾乎是轉瞬便又非到了他跟前, 嘴裏依然嚷嚷着那句話:“我好吃嗎?”
方啼霜才剛吃過虧, 故而這會兒很識相地搖頭道:“不好吃,你一點兒也不好吃,我以後再不吃了, 兔大仙您就安息吧。”
沒想到他這樣答, 這兔子也還是很不高興, 故技重施地又朝着他吹了一口氣,方啼霜轉瞬便飛到了半空中。
這回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能飛了,只是飛得很低,而且時不時就要落在地上歇一歇, 于是他便拼了命地邊飛邊跑, 想要把這只可怕的兔妖給甩掉。
可逃着逃着, 他又忽然瞧見,面前有一座大山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方啼霜鉚足了勁,也仍舊越不過那座山,轉眼間,那兇兔子便又追了上來。
這兔妖仿佛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似的,在他身後冷冷地開口道:“這可不是山,那是嫦娥殿下的腳趾。”
方啼霜大驚失色,也顧不上逃命了:“怎麽可能呢?那我阿娘呢,不會讓嫦娥一腳趾給踩死了吧?”
那大兔子冷漠地回答道:“殿下是誤踩過她幾回,不過反正她早就死了,再踩幾次也無妨,她如今正與你阿爺一道在趾山上給殿下修指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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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兔子說完,便又恢複了方才那張兇神惡煞的面容,一邊追他一邊大喊道:“你既吃了我的第九千八百代徒孫,還敢肖想我們玉兔,今日我便要一口吞了你,為我那可憐的兔兒們報仇!”
方啼霜立即落荒而逃,百忙之中還在試圖同它講道理:“我只吃過這一回,絕沒有什麽‘兔兒們’,而且你們兔爺爺都是吃草的,怎麽能吃人呢,我是很不好吃的。”
那兔子可聽不進他的道理,依然對他窮追不舍。
方啼霜自覺自己今日恐怕是要喪命于兔腹了,朝着那趾山便絕望大喊:“阿爺阿娘,救命啊!”
他在夢裏拼死撲騰着,現實裏裴野卻只瞧見一只“瘋貓兒”要死要活地往他懷裏撲,嘴裏還“喵”地很瘋很起勁,仿佛是吃錯了什麽藥了。
而夢裏的方啼霜最終不幸還是被那兔子抓住了,這兔妖将他整個提溜了起來,而後送到了嘴邊,旋即張大了嘴,口吐人言道:“方啼霜……”
那聲音冷冰冰的,帶着幾分煩悶與惱意,他總覺得這道聲音非常熟悉,好像曾在哪兒聽過似的。
還不等他回想起來,那兔子又開口喚了他一聲:“方啼霜,醒醒!”
方啼霜被他這一聲叫回了魂,終于朦胧地睜開了眼,只見夢裏那只兔妖的臉同面前裴野的臉緩緩重疊在了一起。
小皇帝拎着他的後頸,衣襟上還沾了他蹭落的雪白貓毛,那襟口看起來還皺巴巴的,像是招誰狠狠地蹂/躏了一番似的。
只見這把他衣裳蹭亂的始作俑者先是打了個哈欠,然後很無辜、很可憐地看了裴野一眼。
他确實是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委屈又可憐,在夢裏被那兔子追着咬了好一通,吓掉了他半條命不說,剛醒來還要被皇帝瞪,而且這會兒他都快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了。
“喵嗚喵嗚~”小貓兒哀哀叫喚了兩聲,四肢在空中刨了刨,一臉無助的可憐相。
裴野輕嘆了口氣,終于将他放回了床榻上。
方才他只覺得手中那只手腕忽然一縮,瞬間便成了只毛絨絨的貓爪,再一睜眼,便見那方啼霜的身影像是蒙了一層白霧,怎麽也瞧不真切。
一眨眼的功夫,一個大活人轉瞬便成了一只貓,實在是再靈異沒有了。
再過了一會兒,只見這小貓兒眉頭一凝,忽然便鬼叫了起來,說什麽都要往他懷裏蹿,他一下便被驚醒了,然後順手将這小貓兒提溜了起來,這才有了之後的事。
眼下這一人一貓各占了半張床,這會兒忽然都一聲不吭的,殿內頓時靜了下來。
好在戚椿烨耳朵尖,方才就聽見了那裏頭的動靜,忙換好了衣裳,然後輕車熟路地招呼侍婢端了熱水進殿。
“陛下醒的早了些,”戚椿烨垂首道,“今日休沐,不必起早上朝,聖人不妨多歇會兒?”
若按照尋常情況,裴野但凡是醒了,便不愛再睡回籠覺,哪怕天還沒亮,也是要洗漱穿衣去院裏練劍的。
可今兒陛下卻破天荒地犯了懶,伸手推了把那小肥貓的背,把他往裏頭挪了挪,複又躺下了:“孤再躺會兒。”
“是。”戚椿烨當然是求之不得,昨夜皇帝失眠,那小郎君又吵着要吃烤兔子,連帶着他也陪着熬了半夜不睡,這會兒困的眼皮子都睜不開,巴不得再回去躺會兒。
他一擺拂塵,屏退了奉水的宮婢,然後狀若無意地問起:“陛下,那方小主子……”
“許是今晨走的,”裴野淡淡然道,“公公沒瞧見嗎?”
戚椿烨頓了頓,而後回答道:“那許是郎君走的急,奴婢沒瞧見——貓主子這是夜裏自己回來了?”
裴野很輕地“嗯”了一聲。
“貓主子平安回來就好,”戚椿烨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奴婢這便先退下了。”
等戚椿烨離開後,皇帝伸手揪了揪那小貓兒的腮幫子,低聲感慨道:“世上竟真有你這樣的怪事,改日得空了,孤帶你去慈恩寺問問主持方丈。”
那小貓兒背對着他,動也不動,應也不應。
皇帝支起手肘,探頭過去一望,只見那小貓兒不知什麽時候又睡着了,湊在他臉邊仔細一聽,小貓似乎還打起了很小的呼嚕。
裴野現在算是看清了,這小貓兒簡直是又懶又饞又貪睡,剛認識的時候倒是真很怕他,多少還會裝裝樣子,如今被人他識破了底細,就更肆無忌憚了。
陛下忍不住又掐了一把小貓兒肥嘟嘟的臉頰,小貓兒被擾了安眠,迷迷糊糊地擡起爪子,趕蚊子一般拍走了陛下的手。
可惜裴野這會兒已經沒什麽睡意了,便又再度故技重施,繼續去撓他的下巴。
小貓兒不勝其煩,于是把眼睛掀開了一條細縫,然後将皇帝那兩只蔫壞的爪子拍在了床榻上按着,接着又發出了一聲“嗷!”的警告。
裴野很輕地笑了笑,也不再鬧他了,躺下阖眼又假寐了一會兒,随後便起身去院裏練劍了。
好像也就是從這日起,床尾的貓窩便成了個擺設,小貓兒再沒回那貓窩裏睡過。
不過十日裏有七八日,裴野都是被這小貓兒給壓醒的,還有二三日,小貓兒直接把自己睡掉下了床,滾到了床底下。
哪怕滾下了床,他也能睡得好端端的,一點也不怕地上涼,也不嫌床底髒,于是小皇帝醒來若不見那小貓兒,第一件事便是先到床底下去刨貓,都快成了他的習慣了。
皇都的暑氣一過,轉眼便又入了秋。
這日小貓兒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睜眼,自從天氣轉涼,他便愈發能睡了,常常是連裴野是幾時起身去上朝的都不知道。
今日他一睜眼,便瞧見小皇帝手中捧着一本書卷,正坐在榻旁的桌案邊上看書。
“喵?”方啼霜疑心自己今日是起早了,因為往常他睡到睜眼的時候,裴野要麽還在朝中議事沒回來,要麽就在正堂裏批奏章。
“終于醒了?”裴野放下書卷,“你再磨蹭一會兒,都快能用哺食了——椿烨,讓宮人把那碗長壽面呈上來。”
“是。”戚椿烨颔首。
随即侍立在外頭的婉兒便小步走進來,替她家貓主子潔面漱口,緊接着又給他戴上了一頂很喜慶的虎頭帽,身上給披了件正紅綴金穗的小披風。
而後婉兒再将那碗雞湯泡的長壽面往他專屬的小桌上一擱,末了還笑着朝他拜了一句:“主子生辰吉樂。”
小貓兒先是楞了楞,随後才呆呆地反應過來,今日似乎是他的生辰。
他記得自己是在霜降時出生的,可他對時間的概念本就不怎麽清晰,這宮裏的日子很好過,不像從前那般饑一頓飽一頓的,一眨眼竟快過了一年了,他心裏還覺得自己才剛入宮不久。
小貓兒低頭看向那碗長壽面,金澄澄的面湯裏躺着一顆煮的滾圓的荷包蛋,因是煮給他的,故而刻意放的溫了,但那絲絲冒上來的香氣還是半分不減。
他記得從前在家時,阿娘也會在每年的這日給他煮一碗熱騰騰的長壽面,後來他投奔了舅舅家,家裏孩子多,條件不好,但舅母若是記得,也還是會在這日擠出一顆雞蛋煮給他吃。
方啼霜總是将那顆燙手的雞蛋藏在袖裏,時不時再拿出來瞧上一瞧,很是寶貝,兄姊們因此便笑他說:“霜兒,你再不吃那雞蛋,恐怕一會兒都要孵出小雞崽來啦。”
然後他就會去找把竹刀來,将那一顆小小的雞蛋切成六份,分給兄弟姊妹們一塊吃。
雖然每人都只能分得一小口,但方啼霜還是很開心。
裴野見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面湯,全然沒有往常那樣小豬刨食般的粗野,湯面漣漪未消,便又忽然落了幾滴“雨”進去。
皇帝沒說話,只是走到那小貓兒身側蹲下,然後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
“大好的日子,哭什麽?”裴野很輕地說,“是舍不得長大嗎?”
小貓兒很怕被他瞧見眼淚似的,立即一抹眼淚,把那點想家的心思收了收,然後把頭埋進碗裏,呼嚕呼嚕地幹掉了那一大碗面。
裴野默默收回了手,覺得自己方才心頭泛上來的那點心疼像是喂了狗,心想沒準這小貓兒方才只是被這碗面香哭了也有可能。
最後吃飽喝足的小貓兒攤在團蒲上,接着打了一個飽嗝,婉兒才剛給他擦得幹幹淨淨的一張貓臉眼下全被他糟蹋了,害得她不得不重新再給他洗一遍。
“先歇一會兒,”裴野道,“待會孤還有壽禮要贈予你。”
因為吃太飽而神态萎靡的小貓兒頓時支棱起了那對貓耳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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