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怎麽就不能愛你了?”

方啼霜幾乎是瞬間就清醒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一把扯過錦被,然後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連顆腦袋也不露。

片刻後,他像只微微開口的蛤蜊,從那錦被與床榻的縫隙裏探出一雙眼睛,很沒底氣地問:“你……你做什麽摸我的頭?”

裴野伸手做勢要去掀他的被,方啼霜叫喚了一聲,而後一下便将那條縫給閉上了。

“你腦袋頂上那是什麽?”裴野問, “別藏了,孤都看見了。”

方啼霜寧願把自己團在被子裏悶死,也不願意再讓他看到那對貓耳朵,他心存僥幸地覺得裴野方才應該沒太看清, 于是便躲在被裏嘀咕道:“我腦袋上什麽也沒有, 是陛下你瞧錯了。”

“狡辯什麽?”裴野有些不太理解他, “孤又不會揪了你的貓耳朵——是最近才長的麽?先前怎麽不見你有?”

方啼霜聽他這樣問, 便知自己那多出來的一對耳朵早已被他看光了,于是這才慢吞吞地從錦被裏探出個腦袋來。

“是一早就有的,”方啼霜小聲解釋道, “之前是我給收起來了, 所以你瞧不着。”

裴野對他這對貓耳朵有些好奇, 可他一湊近,方啼霜就又迅速地把腦袋給收了回去,只聽他急急道:“你別亂碰我耳朵!”

“怎麽?”小皇帝頗為玩味地問,“碰了會怎樣?”

“不怎樣,就是癢, 比戳肚子還癢癢。”方啼霜說完便用兩只手遮捂住頭頂上那對貓耳。

他很怕癢, 身上的癢癢肉極多, 從小和兄弟姊妹們“咯吱咯吱”地鬧着玩,他總是最先輸的那個。

而進宮後化了貓後,又不幸再多了兩處不能碰的。

裴野在旁側提醒了他一句:“你既不讓人碰,将那多餘的耳朵收回去不就好了?”

方啼霜經他這麽一提醒,才想起來自己還有收耳朵的本領,忙沉下心來,開始用力将那對耳朵往回收。

可惜無論他怎麽用勁,把一張白面似的小臉憋到通紅,那腦袋頂上的耳朵也一動不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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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啼霜便疑心是這貓耳朵被手擋住了的原因,因此才沒法往回收,于是他便對裴野說:“我要把手放下了,你可不要趁機碰我耳朵。”

裴野看他一眼,莫名覺得他那語氣有幾分好笑,反問道:“孤碰你那耳朵做什麽?”

方啼霜稍稍松了一口氣,然後緩慢地把捂住貓耳的那雙手放下了,緊接着他趴在床榻上,很賣力地把那雙耳朵往回收。

裴野見他面頰通紅,可那耳朵卻幾乎一動不動的,微弱的燭光裏,他能瞧見那對毛絨絨的耳朵似乎還在微微地抖,讓他很手欠地想上去揉一把。

方啼霜注意到他的目光,頓時便把收不回耳朵惱意遷怒到了皇帝身上:“不準你盯着我,被人盯着的話,我耳朵就收不回去了。”

裴野心裏覺得這小貓兒麻煩,但還是翻了個身遷就他道:“行,孤不看你了,你趕緊的,把這耳朵收回去。”

說完他便起身走了,方啼霜現下也沒心思去看陛下往哪兒去了,只忙着馴化自己那對多餘的耳朵,低聲嘟囔着催促它:“回去,快回去!”

等裴野拿着一套裏衣回來的時候,方啼霜終于成功将那對惱人的耳朵給收回去了。

陛下随手将那身裏衣丢給他,然後吩咐道:“換上。”

說完他便轉過身,背對着床打了個很輕的哈欠。

這秋夜裏,裴野渾身上下只着一件單薄的綢面裏衣,在床邊站了會兒,隐約覺得有幾分冷意,但他并未在意。

“我換好了。”方啼霜朝着他的背影道,而後抖摟幾下,把方才卷走的錦被攤了一半還給裴野。

裴野躺進被子裏的時候,腳背不小心蹭到了方啼霜的小腿肚,小孩兒立刻往回縮了縮,而後有些驚訝地問:“陛下,你腳怎麽這麽冷?”

裴野漫不經心地側身閉上眼:“躺會兒便好了。”

“哦。”方啼霜應了聲。

随後他又兀自在心裏想了想,裴野平時身上分明很暖和,他猜可能是方才自己将那錦被全奪走了,害他受了涼,所以他的手腳才會這樣冰。

方啼霜心裏不免有些愧疚,又不禁想起了今日皇帝對他的好來。

于是他偷偷摸摸地蹭過去,然後忽然将一只手越過裴野的腰際,緊接着貼在了陛下冰涼的手背上:“陛下……”

裴野的身子微微僵了僵:“你做什麽?”

“我給您暖暖手,”方啼霜很小聲地解釋說,而後又軟聲道,“我方才不該把被子全拐走的。”

說完他又把自己的熱烘烘的腳背貼在了裴冰冰涼涼的腳心上,他腳上比手上還要冷,方啼霜被凍得一激靈,可還是沒把腳給縮回去。

“不用你暖,回去睡。”裴野道。

小孩兒很蠻橫地抱住他,刻意裝出惡狠狠的語氣:“就要給你暖,你且受着吧!”

裴野被他這莫名其妙的兇狠逗笑了。

方啼霜方才的沒出過被子,整個人眼下都暖烘烘的,睡前婉兒給他熱了碗羊乳喝,可能是沒擦幹淨臉,裴野覺得後頭這小孩兒似乎還帶着幾分羊乳的奶膻味。

味道并不重,混着他衣裳上用的熏香,有種說不出的好聞。

“陛下,”方啼霜忽然又在他後頭念了一聲,接着又頓了一頓,然後才緩聲道,“今日謝謝你……唔,應該算是昨日的事了,差不多,反正謝謝你。”

裴野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不用太放在心上,孤是為了感謝你那日所贈的蝴蝶。”

方啼霜呼出的熱氣打在他後頸上,稍一撇嘴道:“這是不一樣的,我送的蝴蝶不值錢,哪裏都能捉。”

“孤送你的也并不是什麽稀罕物件,”裴野說,“都是孤本來就有的東西,你既費力氣捉了蝴蝶,孤也費心思做了石雕,便都是一樣的。”

方啼霜有些累了,便把額頭貼在小皇帝的後背上,然後又輕又緩地說:“但這是阿爺阿娘走後,我過的最開心的一次誕辰了。”

他的語氣很真誠,似乎還帶着幾分鼻音:“阿爺以前也給我做過一只小木雕,是照着常來我家讨東西吃的一只小野貓刻的,我特別喜歡,但後來在去長安的路上丢了。”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裴野忽然感覺自己的背上透上來一股濕意。

“我都有點忘記阿爺的模樣了,今日見到陛下送我的石雕時,我好像忽然又記起來了……”

方啼霜預感到裴野似乎要轉身,他便立即抱緊了他,不許他動,他的聲音帶着哭腔,聽起來可憐極了:“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麽,反正就是覺得,你真好,我快要愛死你了。”

裴野稍稍一愣,而後道:“‘愛’字不可亂言。”

“怎麽是亂用了?”方啼霜含着淚,不解道,“我愛阿爺阿娘、愛舅舅舅母、愛阿兄阿姊、愛好吃的好喝的、愛白雲愛星星,怎麽就不能愛你了?”

裴野覺得和這小孩兒有些說不清,又不想浪費太多時間解釋,于是便敷衍他道:“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小孩兒很不喜歡旁人用這樣的話來敷衍自己,他自認為已經不再是小孩了,他都換牙了,已經是半個大人了。

“我不管,”方啼霜在他後背上狠狠蹭了一下,把眼淚一股腦地全抹在他的裏衣上,撒嬌耍賴似的,“我就要說愛,我就要愛死你,你管不着我……”

方啼霜就這樣抱着他,不知幾時便自顧自地睡着了。

可被他這樣抱着的陛下卻睡意全無,他很不習慣有人與他這樣親近,阿娘和乳母溫暖的懷抱,已經離他很遙遠了,她們的樣子,裴野幾乎一點也記不得了。

因此方才聽那小孩兒提起他阿爺,裴野心裏也有幾分惺惺相惜的認同感。

有那麽一瞬,陛下心想,他倆要是能一直這麽下去就好了,他不立後,小孩兒也不會長大,不要娶妻生子,他們都做彼此一輩子最親近的人。

可也就是那麽一瞬,這個荒謬而幼稚的念頭很快便被他自己否定了。

方啼霜睜眼醒來的時候,裴野已經去上朝了。

他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滾到陛下睡過的那一側床榻上,然後擡起爪子伸了個懶腰。

這懶腰才剛伸到一半,便聽屋裏頭傳來了婉兒熟悉的腳步聲,婉兒端着一盆熱水,急沖沖地趕到他床邊:“主子快些快些,陛下給您請的夫子就要到了。”

“這位是……鳴鶴公公,”婉兒側身給他介紹了後頭那人,“您也認識的,聖人下了令,往後便讓他做您的伴讀,與您一道讀書識字。”

她身側跟着的正是曹四郎,昨日皇帝問過他幾句話,便指了他做這小貓兒的伴讀,要他幫着監督自家小弟。

曹四郎俯身将那小貓兒從床榻上抱了起來,然後幫着婉兒給他潔面洗漱,又催着他用早膳。

小貓兒很知道自家阿兄有多愛讀書,所以心裏也很為他高興,故而更不敢再賴床了,草草地用過了早膳,便去偏殿裏等着老師去了。

婉兒去外頭候這位夫子去了,偏殿內便只剩曹四郎還陪着小貓兒。

昨日小貓兒身邊太熱鬧,他也沒什麽機會和同他說上幾句話,這會兒終于有機會與他獨處了,曹四郎便忽然從布包裏翻出一只小玩偶來。

“這是二姐給你做的,”曹四郎把那只小布偶塞進小貓兒懷裏,“定親時她夫家送了幾匹布來給她做新衣裳,二姐省下了一些碎布來,給你做了只小麻雀,又托人送進宮,讓我有機會便找個角落給你燒了。”

小貓兒接過那只小麻雀,那玩偶布面用是很鮮豔的紅,想是曹二姐用來做嫁衣的料子,繡工瞧起來比原先給他納鞋時更加細致,雀兒的尾端還繡上了“啼霜”二字。

像是生怕他收不到似的。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便用那貓爪子一下又一下地撥弄着那雀兒,而後“喵嗚”一聲,表示自己很喜歡。

曹四郎揉了揉他的腦袋,有些慚愧道:“阿兄沒什麽好送你的,等往後尋着了新鮮的,元日時再補給你。”

小貓兒搖了搖頭:“喵嗚喵嗚!”不用你送!

“要送的,”曹四郎笑了笑,“托你的福,陛下将阿兄調到禦前,月俸也漲了不少,等發了月俸,阿兄便托人去宮外給你尋些新鮮吃食。”

他先前是被小弟死而複生的喜悅沖昏了頭,而今才終于覺察出兩人之間地位的差距來。

在家時他是霜兒的兄長,凡事都想護着他,也都能護着他,而如今他心意未改,兩人的身份卻有了雲泥之別。

他再也護不住這個小弟,反而還要小弟去替他求情,這讓他心裏多少生出了幾分挫敗感來。

昨日是小貓兒的生辰,他眼見那麽多人圍着他、那樣熱鬧,他默然地侍立在一旁,心裏忽的便覺出了幾分異樣的孤獨感。

明明他才是霜兒的兄長,明明他才是這霜兒在這宮裏最該親近的人,可當他們圍在一起說話時,他卻覺得自己才是最插不上嘴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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