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聖人是不是……知道你了?”
曹四郎側身往窗外一望, 見那教書夫子還未到,便又伸手撓了撓小貓兒的下巴, 很親近地貼在他耳邊問:“聖人是不是……知道你了?”
裴野對自家小弟的态度本來便已經足夠奇怪了,如今竟還荒唐到要請夫子來教一只小貍奴讀書。
若說他沒發現小貓兒那皮下藏着的其實是一個人,曹四郎是不信的。
小貓兒點了點頭,而後又應了一聲:“喵~”
曹四郎無意識地擰起了眉頭,心裏有些不明白那皇帝為何會對換了魂的小貓兒這樣好。
他歲數雖不大,卻不似方啼霜那樣天真, 旁人若無緣無故地對他好,他總要猜疑,總覺得那人是要圖謀着要從他身上得到點什麽。
曹四郎心知自家小弟與他一樣無權無勢,原都是這宮裏以一片枯葉作舟的蝼蟻, 身上并無幾分利益可圖。
再說了, 裴野一個生殺予奪的皇帝, 又能貪圖一個庶人什麽呢?
小貓兒見阿兄皺眉, 便湊上來用面頰蹭了蹭他的手背,想讓他舒心一些,不要總想着不好的事。
曹四郎見狀便把他再次抱緊在懷裏, 心想他家霜兒這樣乖、這樣懂事, 長的也漂亮極了, 街坊鄰居家的小孩兒,就屬他最好看,甚至把那些嬌養的小娘子們都給比下去了。
他心裏很怕他遭人騙、遭人欺負,怕得要命,可他到底不能時時刻刻都同他待在一塊, 而且即便他與他在一起, 他也未必能護得了他。
“霜兒, ”曹四郎低聲道,“聽阿兄的話,咱們還是要留點心眼,不能太信他了。”
小貓兒聽得有些懵了,愣了半晌才聽出阿兄口中這位“他”是哪位,他心裏下意識地已經把裴野劃做自己人了,在他的意識裏,便沒有對自己人還要留心眼的道理。
“喵喵喵!”小貓兒揮舞着爪子,手舞足蹈的,試圖與阿兄解釋,“喵喵喵!”
陛下他是個好人!
曹四郎神色複雜地看着他,正想再說些什麽,外頭婉兒與宮人們已将那夫子迎進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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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忙收了心,抱起小貓兒便往外走,方啼霜一打眼瞧見那位要教他讀書認字的夫子,心裏再不歡迎,也要擡起爪子與他好聲好氣地喵一句。
裴野叮囑過他了,說這叫尊重,也是人人都該有的禮數。
面前的夫子身着一件淺青長袍,看起來很年輕,至多不過而立之年,見小貓兒與他打招呼,他便也不含糊地回了一禮。
“夫子裏邊請,”曹四郎朝他稍稍一鞠躬,“文房四寶、茶水點心都已備好了。”
被他揣在懷裏的小貓兒也擡了擡爪子,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那年輕的夫子笑了笑,而後道:“原先陛下請吾等來授課,說是要教一只小貓兒讀書習字,衆人都覺着荒謬,以為聖人是在戲弄我們,只有某請願而來——如今看來,雙兒主子果是只通人性的貓兒,想必也不比那些開智還不如不開的頑童們差。”
這位年輕的夫子瞧起來脾氣很好,小貓兒料定他應該不是會提戒尺抽人的主,故而心情也稍好了些。
曹四郎則替小弟答道:“貓主子生性聰慧,只要有夫子悉心教導,識文斷字自然不在話下。”
那夫子笑了笑,沒再說話。
等那夫子落了座,學生照例是要給老師奉茶的,小貓兒的爪子不太好用,因此這事兒便由曹四郎代勞了。
夫子吃了茶後,便同小貓兒粗略地介紹了一番自己的身份來歷。
原來這夫子姓游名隐,今歲才剛蟾宮折桂,不偏不倚地考了個二甲第一的成績,差一點兒成了探花郎。
也正差了這麽一點兒,前三位進士及第的當即都被授了官,而他與後頭的人卻要在這長安城裏候着守選,等吏部何時有了空缺,他才有官可做。
在小貓兒眼裏,這位游先生就是位用書卷堆起來的“書人”,和他們正說着話呢,動不動便脫口而出幾句詩詞古文,把小貓兒聽得雲裏霧裏的,像是團了一腦袋的漿糊。
而坐在他下首的曹四郎,眼裏卻無時無刻不閃動着求知的光。
游隐寒窗苦讀了十餘載,如今還是頭一遭授課育人……說是育人應該是不大對,他教導的乃是一只小貍奴。
說實話,他自己心裏也沒什麽信心,也不知這貍奴能不能聽懂人話。
游隐翻開了手邊那本千字文,雖然心裏沒底,但到底來都來了,他總不能什麽也不幹,于是指着書頁上的字,便要教這小貓兒識認:“此文首為‘天’字,‘天,即颠也。至高無上,從一大’【注】……”
這前十六字,小貓兒記得最清楚了,從前阿娘要他熟背千字文,他總是半途而廢,一連重背了不知多少回,這前頭一句,他是死了也不會忘。
等游隐一個個地給他解釋過了字意,小貓兒便搖頭晃腦地喵着念了起來。
游隐仔細一聽,發現他并不是在亂喵,每擱四個喵字便是一頓,倒像是真在跟讀那千字文一般。
他心下激動了起來,忙趁熱打鐵,又問這小貓兒:“雙兒,你認得哪個字是玄嗎?”
小貓兒一爪子拍在那個“玄”字上,而後很驕傲地一仰腦袋:“喵!”
“那冬字呢?”游隐又問。
小貓兒又是準确無誤地一爪子。
如此往複幾次,游隐面上一喜,連聲驚呼:“奇了奇了!”
他原是寒門子弟,年紀輕輕考中進士,已是祖墳中冒了青煙,偏巧他又不愛攀權附貴,對那長安城裏八竿子打不着的名門望族,游隐更是敬而遠之。
雖說這貍奴是禦貓,教導它的夫子還能借機伴君左右,乃是一門肥差,可他們這些文人讀了半輩子的書,幾乎個個都端持着各異的“節氣風骨”,少有人樂意自降身份去教一只畜牲識字。
游隐要不是眼下無處投奔,也不會到這宮裏來教一只貍奴讀書。
可眼下游隐的心思卻全然變了,他一開始只覺得此差事荒謬,如今卻才真端正了心思。
他是惜才之人,無論這才是人還是貓,他都一視同仁。
下首桌案邊上的曹四郎見他一副遇了鬼的模樣,忍不住側過臉去笑了笑。
侍立在旁側的婉兒也掩嘴樂了起來。
游隐見這些宮人們對這樣有靈性的小貓兒一點也不驚奇的樣子,還以為是自己見識短淺,這長安城一方水養一方人,連貍奴也與自家那窮山僻壤裏的有別,于是心裏莫名起了一股子敬畏之意。
在游先生的傾囊相授之下,小貓兒不一會兒便被迷暈在那遼闊的書海裏了。
只見他一開始只是時不時地點着腦袋,游隐以為他全聽進去了,便講解得愈發激動,結果只見這小貓兒再一次點頭,一顆小貓腦袋便砸在了面前的書卷上。
游隐:……
“雙兒他……他這是怎麽了?”游隐也不敢亂動他,生怕把這禦貓碰出個好歹來,“那誰,你來瞧瞧。”
不用他叫,曹四郎在聽見動靜的時候便已經起身了,他上前拖住小貓兒的腦袋,低頭喚道:“霜兒?”
小貓兒迷迷瞪瞪地掀了掀眼皮,感覺那書頁上墨黑色的字滿天亂竄,他困得差點兒都要瞧不清阿兄的臉了。
游隐偏頭看向曹四郎,後者覺察到他的目光,有些猶豫地轉身,而後稍一颔首道:“主子他想是有些累了。”
“累了?”游隐稍一思忖,心下便了然了,這小貓兒想是聽課聽困了,只是那陪讀的書童不好意思說罷了。
那小貓兒往團蒲上一賴,仰面朝天地躺下,這便不肯再動了。
正當游隐對他束手無策的時候,外頭院裏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小貓兒耳朵尖一動,忽然就翻身坐了起來,下一刻,便見那剛下朝的少年天子推門走了進來。
游隐慌忙跪下行禮,身後還跟着婉兒與曹四郎二人。
“免。”裴野緩聲道。
小貓兒下意識擡眼瞧了瞧他,他敏銳地覺察到,裴野今日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唇色格外蒼白,落座時還掩唇輕咳了幾聲。
他立刻從團蒲上起身,而後邁步行至裴野面前,随即又縱身一躍,黏糊糊地把自己挂在了陛下的腿上。
“喵嗚喵嗚?”你怎麽了?
皇帝沒理會他,只是微微擡目望向游隐:“他學的如何?可曾偷懶耍賴?”
“這……”游隐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實話。
“不必顧忌他,”裴野淡淡然道,“先生請實話實說。”
游隐朝着皇帝一作揖:“微臣不敢欺君,這貓主子的确是天資聰穎,很通人性,識起字來也是觸類旁通,只是方才……”
他頓了頓,而後又道:“貓主子學到一半,便累得睡着了,微臣只怕過猶不及,學多了反而傷了貓主子的身子。”
皇帝垂目看了那小貓兒一眼,很無情地說:“無妨,傷不着他,他就是犯懶——此貓神行頑劣,玉不琢不成器,今日這事若再有下回,先生便只管用那戒尺狠狠地抽他。”
游隐躬身颔首:“是。”
小貓兒身子一抖,回頭很兇地朝裴野一龇牙:“喵嗚!”
裴野只手按下他的腦袋,無視了小貓兒的抗議。
小貓兒原本心裏正不滿着,然而他的鼻尖剛一碰皇帝的手心,便敏銳地覺察到裴野今日的體溫似乎不大對,比往日裏要高了許多。
“喵!”他張口咬住裴野的衣袖,試圖提醒他,“喵喵喵!”你病啦!
裴野稍一皺眉:“不許胡鬧。”
他話音剛落,便又側臉咳了兩聲。
小貓兒頓時炸了毛,一口扯住皇帝的衣袖,非要把他拉出去找太醫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注:出自說文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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