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離孤遠點

裴野坐在那兒像座雕塑似的, 憑着小貓兒那點兒力氣,壓根扯不動他, 于是他便只好跳将下去,到旁側拽扯戚椿烨的衣袍下擺。

戚椿烨不敢不理會他,很快便蹲下身來詢問:“主子是想要什麽嗎?”

小貓兒搖了搖腦袋,然後擡爪指了指裴野:“喵喵喵!”他病了!

戚椿烨哪裏能聽得懂他的貓言貓語,只得胡亂猜測道:“您想讓陛下陪您一道玩?”

小貓兒急得想跳起來打他的腦袋,忙又搖了搖頭, 而後開始手舞足蹈地對着戚椿烨比劃。

他先是把一只爪子擡到唇邊,而後意圖撅起嘴來吹,可惜想要把貓嘴撅起來實在有些困難,于是小貓兒只好張大了貓嘴, 然後往爪子上哈氣, 直哈地那貓毛輕微地飄動了起來。

戚椿烨仔細思忖了半晌, 然後猜測道:“吹?您是要吹什麽嗎?”

小貓兒有些惱怒地擺了擺腦袋:“喵嗚!”不是!

與此同時, 裴野遙遙地瞧了他一眼,随口猜道:“是風?”

小貓兒立即點了點頭,緊接着他又開始表演起了第二個動作, 他努力用貓爪環抱住自己, 而後一下倒在團蒲上, 開始抽風一般地發抖。

衆人皆是一臉懵,忙把目光挪到了上首的皇帝身上。

裴野問:“冷?”

小貓兒停下來,扭頭應道:“喵喵!”不是!

緊接着小皇帝便又猜問道:“寒?”

小貓兒迅速從團蒲上起身,而後揣着爪子點了點頭。

戚椿烨下意識便将這兩字連起來輕聲嘀咕了一遍:“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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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貓兒瞧起來活蹦亂跳的,顯然并不像是染了風寒的模樣, 那便只有……

他忽然擡目瞧了眼座上那人, 小皇帝眼下微青, 唇色蒼白,仔細瞧來,他眼裏似有倦意,但卻又絲毫不見脆弱之感。

故而戚椿烨今日只是覺得小皇帝昨夜又沒睡好,并未生疑。

今晨在朝堂之上,當年助太祖皇|帝四下征戰、立下赫赫軍功的三朝元帥領着舊部聯名上書,言新帝已能獨當一面了,要逼迫太後歸還那一半皇權。

太後及其黨派自然不依,搬出了當年先帝的遺诏,扣着其中一句話不放,說是先帝要她看着裴野成家立業,而如今後位空懸,新帝尚未成家,又怎能獨自立業?

朝堂上兩黨吵得沸沸揚揚,鬧得裴野也很頭疼,一邊是他名義上的母親,一邊是他不得不尊敬的祖父輩,他礙手礙腳的,幫了誰都會落人話柄。

那老元帥到底年紀大了,而太後母家寇黨個個都生的牙尖嘴利,從不會好好說話,把直來直去的老元帥氣得夠嗆,當場氣一短,忽然就撅過去了。

朝堂之上頓時成了一團亂麻,戚椿烨作為皇帝的貼身內侍,自然就身先士卒的上場替這些人擦屁股。

他也是忙亂了,竟一點也沒感覺到皇帝今日的異樣。

戚椿烨立刻遣宮人去請了太醫,接着又躬身附耳道:“陛下今日面色瞧起來确實不大好,不如先回寝殿去歇一會兒吧?”

裴野今日晨起只覺得有些乏力,如今下了朝回來,才發覺眼皮子都燒燙了,自從脫離了太後的掌控後,他便極少再生病了。

故而今日就連他自己都沒覺察到,也虧的那小貓兒能發現。

皇帝并不強撐,他站起聲,然後垂目看了一眼那小貓兒,又囑咐了一句:“跟着先生好好學,不許偷懶。”

小貓兒忙跟上他,然後伸爪抱緊了裴野的靴子,喵喵叽叽地要他帶自己一塊走。

裴野給了曹四郎一個眼色,後者便立即走上前來,将那小貓兒給抱走了,小貓兒在他懷裏揮爪掙紮着,對着裴野的背影喵喵叫個不停。

皇帝才剛回到寝殿,便見外頭急步進來一位宮奴:“陛下,崔閣老求見。”

裴野眼下外裳才脫到一半,聽聞老師要來,便又讓宮婢們替自己穿上了,而後在銅鏡前正了正衣冠,這才去了正堂迎客。

小皇帝才剛落座,便見外頭有位發絲皆白的老頭兒風風火火地提步行了進來。

裴野忙又起身去迎,站起身的時候眼前黑了一陣兒,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只見那老頭兒也不客氣,朝着小皇帝虛虛一拜,而後便兀自尋了個位置落了座:“陛下今日怎麽了?臉色這樣差,今晨朝會上的鬧劇,想必還不能夠擾動陛下的心神吧?”

裴野壓下眼底的倦意,然後吩咐戚椿烨去給崔閣老奉了杯熱茶:“近日天寒風急,想是不甚着了涼,未免過了病氣給老師,這才遣了椿烨代勞,并不是有意怠慢。”

“請太醫來看過沒有?”崔閣老問。

“已經傳喚過了,”裴野淡淡然道,“還沒燒糊塗,不礙事——老師請說。”

崔山鳴到底年紀大了,腿腳也不如從前利索,師生二人往日裏有事也是互通書信,他今日既親自來了,想必就還是為了晨起那件事。

“那老頑固太着急了,”崔山鳴嘆了口氣,“可憐他一心為了天下社稷,到頭來卻做了件糊塗事。”

崔閣老的意思裴野也懂得,他是怕皇帝心裏因此會怪罪那老元帥。

裴野微微沉聲:“鄒阿翁的為人學生清楚,定然是有人在他耳邊煽風點火,他性子又急,難免要遭人鼓動。”

“他這般一鬧,陛下短期之內便再不好提起要回皇權的事,實是好心辦了壞事,”崔山鳴又嘆了口氣,“人老了真是可恨吶,沒活成個老神仙,就要成老糊塗了。”

如今新帝根基未穩,老元帥卻不合時宜地提起了讓太後退居後宮的事兒,那太後自然要借題發揮,提出了讓位的要求。

“她要您先立了後,才肯歸還皇權,可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約、媒妁之言,這婚事沒她點頭,哪裏能成?”崔山鳴吃了口茶,而後沉聲道,“倒時她便要塞個寇家的女兒給陛下,陛下倘若推拒了,她便有理由繼續霸着皇權,若應下了,這天下不也還是有一半都是他們寇黨的?”

皇帝眼下只覺得眼皮越燒越燙,連崔閣老在說什麽,都有些聽不進去了,但他還是勉強答應了幾聲。

崔山鳴見他狀态不好,故而也不求他多說話,自顧自道:“咱們這回定是讓寇黨給陰了,陛下該籍此反省,微臣也當好好反省一番。”

裴野颔首道:“老師的教誨,學生定銘記在心。”

“陛下好生歇息吧,”崔山鳴稍一頓,随後又道,“等陛下好些了,記得抽空去探望探望那老糊塗,也別傷了老臣的心。”

皇帝一一應下了。

臨別之時,裴野不顧崔山鳴的阻攔,還是将老師送至到殿外的軟轎之上。

崔山鳴登上了轎,卻忽然垂目,猝不及防地捉住了裴的手,他的手寬厚而幹燥,在裴心裏,崔山鳴遠比先帝更要像他的阿爺。

“先帝臨終前,曾将微臣叫至榻前,只問了微臣一句話,說萬一阿野不堪大用,撐不起裴氏的江山,那微臣該怎麽辦?”

裴野擡眼對上他的目光:“您會怎麽辦呢?”

崔山鳴爽朗一笑,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連中三元,初入官場的時候了:“道若不成,乘桴浮于海。【注】”

裴野也笑了笑:“老師慢走。”

“陛下保重。”

裴野知道崔山鳴是在說笑,若再早幾十年,他的确能在先帝托孤時說得出這樣的話,也完全幹得出這樣的事來。

但他已經很老了,那原本挺直板正的脊背不知何時已然塌下去一塊,發髻依然梳得一絲不茍,但挽起的發絲卻已經全白了。

裴野在瑟瑟秋風中凝望着他愈來愈小的背影,心裏忽然生出了一種凄涼的悲意,這位長輩的路已經快要走到盡頭了,而他才不過剛開始。

他和這位亦師亦父的尊長,也不知還能再見上幾面。

“聖人,太醫已經在寝殿內候着了,”戚椿烨小心翼翼地替皇帝披上了一件鬥篷,“這外頭風緊,陛下還是快回屋吧。”

而與此同時,偏殿之中。

夫子在臺上教他讀詩,小貓兒學着阿兄的模樣,腦袋一晃一晃地跟着喵,心裏卻始終記挂着另一頭的皇帝。

他幾次想趁機逃走,可要麽是被婉兒和阿兄逮着了,要麽便是叫夫子拿戒尺吓住了,于是便只好硬熬到了放堂的時辰。

游隐一說放堂,小貓兒“嗷”叫一聲,而後便逃命般地竄出門去,往寝殿的方向飛去了。

今日的天色陰沉沉的,寝殿內燭火未明,有些昏暗,小貓兒輕手輕腳地貓進殿內,而後又輕車熟路地來到了陛下的床邊。

他身姿輕巧地縱身一躍,正好落在裴野邊上的位置上,只差一點就要踩到他的手指頭了。

床榻上的人雙目緊閉,額上鋪了條疊好的絹布,鬓角有薄汗,面色蒼白得看起來幾乎要變成透明色了。

小貓兒很想叫喚一聲,可又怕把他給吵醒了,于是便默默地在他身側躺下了,将腦袋埋在他手心裏。

他眼下心慌意亂的,總覺得是昨夜自己任性地搶走了被子,才害得皇帝挨凍受寒,繼而發起了熱,又總疑心裴野會因此而病死。

方啼霜小時候因為被村裏那一堆男孩們欺負怕了,便常和鄰居家一位同齡的小丫頭待在一塊扮家家酒,那丫頭也不讓他扮她的丈夫,回回都讓他當兒子。

不過那小丫頭生的靈巧,說話也溫柔可愛,從不會像那些人一樣欺負他,故而她要玩什麽方啼霜便都由着她。

可惜沒多久,那丫頭便就病死了。

一開始也是害了風寒,連着幾日高熱不退,阿娘陪着他去看望過那丫頭一回,只見原來靈巧漂亮的一張臉,像是染上了一層灰霾,人也一下子消瘦下去了。

臨走時那丫頭還醒過一回,喊過幾聲家裏親人的名字後,便叫了方啼霜過去,同他說:“等我病好了,咱們還要在一塊玩兒。”

方啼霜點頭說:“好,我等你。”

然而當天夜裏,便傳來了那小丫頭的死訊。

小貓兒很害怕裴野也會這樣忽然離他而去,一想到眼前這人可能會死,他就很想哭。

裴野睜眼的時候,就見那小貓兒正躺在他手邊,偷偷摸摸地把眼淚蹭在錦被上,他稍稍支起身子,啞聲問:“怎麽,誰欺負你了?還是不聽話挨夫子打了?”

小貓兒搖了搖頭,緩步上前,意圖把腦袋塞進他頸窩裏:“喵嗚喵嗚?”你會死嗎?

裴野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把臉側向另一邊,輕咳了兩聲:“離孤遠點。”

小貓兒才不管,繼續黏糊糊地湊上來,下意識伸舌頭舔去了他鬓邊的薄汗:“喵嗚喵嗚~”我不要你死。

皇帝将他摘到一邊,輕聲解釋:“孤沒事,太醫說只需睡一覺,再發點汗便好了——你先到別處玩去。”

小貓兒不肯走,裴野便喚了宮人們進來,把這小貍奴帶出去,可宮人們才将他帶出去不久,小貓兒便又找機會偷溜了進來。

緊接着他又鬼鬼祟祟地把自己塞進了錦被裏,而後便縮在裴野身側不肯動了。

皇帝扒拉他一下,他便像狗皮膏藥一般又黏了上來,陛下拿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于是只好有些無奈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那你就待在這兒,別往上頭來。”

小貓兒這回倒很乖順地點了點頭。

裴野終于躺了下來,阖眼歇了一會兒,心裏又無端想起了方啼霜的身世,他阿爺戰死沙場,阿娘又逝于病榻,自幼便見慣了生離死別……

“你是不是……怕孤病死了?”他忽然垂目,幾不可聞地問道。

小貓兒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失落:“喵。”

裴野嘴角忽然扯出了幾分笑意來:“傻貓兒。”

他頓了頓,心裏卻是一片酸軟,很溫柔地說:“別怕,這只是小病,這宮裏那樣多的太醫,哪裏能讓孤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論語·公冶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意思是:我的主張行不通了,就乘坐小竹筏到海上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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