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藥不能随便亂喝
風煊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在夢境中的阿厘好像永遠都是這樣低着頭的,手腳快,動作輕,說話少,在傷兵之間奔忙的時候像一只靈敏又輕捷的蝴蝶,所到之處撫平傷痛。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
她的臉很小,不知道是因為他太久沒有接觸過女子,還是她的臉本就生得比旁人小巧,他的一個指節就蓋住了她的下巴。
她的肌膚很白,白得不像是生活在北疆的風沙中,更像是生長在煙雨江南濕潤的水汽裏。
她的膽子很小,因為不敢大口呼吸,已經把自己憋得氣息急促,眼睫只看了他一眼便又立即垂了下去,顫抖的睫毛像蝴蝶微微振動的翅膀。
風煊忽然意識到,如果他再這麽看下去,她很可能會一口氣把自己憋死。
在夢中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已經是在被圍第五天的時候。
援軍與側翼絲毫沒有動靜,在短暫的歇戰裏他去探視傷兵,像個朋友那樣在火堆邊坐下來閑聊,問他們贏了這一場戰鬥之後有什麽心願夢想。
這是鼓舞士氣的一種手段。
只可惜他在兵士們心中一向是神一般的存在,誰也沒有想過能有和神坐下來閑聊的一天,統一地大眼瞪小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場面頓時有幾分尴尬。
“我……我想去太醫院,好好研習醫術。”
有人打破這寂靜,風煊向着聲音的方向望過去,看到了一個纖瘦的人影,一般地也穿着藏青色的衣裳,系着一條連身圍裙,圍裙上還有不少血漬,胸口和腰下皆有一個大口袋,塞着紗布及瓶瓶罐罐。
是個女人。
醫女。
風煊不記得他的軍中什麽時候征選過醫女入伍,但從傷兵得到的照顧來看,她顯然比一般的醫士都要盡職,于是風煊的語氣稱得上溫和:“好,待離開這裏,我定為你達成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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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将軍!”
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天生結巴,她磕磕絆絆說完,立即坐回了火光照不見的陰影裏去。
風煊那時候渾沒在意,現在才在心中微微一動——這麽膽小的姑娘,當時鼓起多大的勇氣才當着那麽多人站起來的?
當時也是因為她開了個好頭,士兵們立時争先恐後開口,有的說要回家娶媳婦,有的說要回家抱兒子,有的說要買兩塊地,有的說要給家裏添一頭牛,有的說要多砍幾個敵人,這樣就可以掙軍功……
火光映着一張張興奮的面孔,眼睛裏都有明亮的光彩。風煊到現在還記得他們的模樣,還記得他們的心願。
上天垂憐,時光倒流。
重來一次,我必會一一為你們實現。
謝陟厘的額角開始冒汗。
她被風煊托着下巴,被迫迎上風煊的視線。
風煊的眼神太過複雜,太過深沉,好像從她臉上看到了過去未來世事沉浮,看起來已經認識了她很久很久似的。
謝陟厘完全不記得在哪裏見過這位大将軍。
他是皇子,手握北疆軍權,她是獸醫,手裏頂多握着幾只貓狗,他一根手指頭就可以碾死幾百個像她這樣的,他們的人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很可能連呼吸的空氣都不一樣。
在路上認不出一個熟人已經夠尴尬的了,現在這個“熟人”就是整個北疆的老大,謝陟厘感覺自己好像被分裂成了兩半。
一半絞盡腦汁去回憶兩人之間認識的可能性,另一半只想就地挖個坑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
好在,在謝陟厘撅過去之前,風煊終于放開了手,吩咐道:“人都齊了,便去考核吧。”
謝陟厘跟着大家離開大帳的時候感覺就像離開閻王殿,重新站在陽光下的感覺讓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才想起不對。
她一個獸醫為什麽要參加醫女的考核?!
醫女的考核比獸醫要麻煩些。
這次又因為是大将軍親自下的令,顯然要留醫女在身邊服侍,便不能像獸醫那般只是口頭問一問。
“女子體力不如男子,但精細處卻勝過男子,所以照料傷患、洗護換藥,由你們來做都比那些男子強。我的醫館裏就有好幾個醫女,做熟了也算是半個大夫。”
曹大夫是當地名醫,一到軍中便被授了醫官之職。這間帳篷裏鋪開滿滿一桌子藥材,還有藥缽藥碾等物,看上去俨然是一間小醫館了。
“醫女不一定要開方治病,但一些簡單的脈相還是要知道的,一些常用的方劑也需背熟,再者需懂得怎麽按方抓藥煎藥。能做到這些便算大體合格,可以留下了。”
眼看夏天就要來了,軍中人多馬多,每日都有大量的操練,醫士們要調治些解暑的藥飲以備不時之需,醫女們的考題便是這個。
有的醫女一看便挺有經驗,不用方子也能自行配一副解暑藥飲,有的則略次一些,需要向曹大夫拿方子。
不過拿方子就拿方子,為什麽要去拉曹大夫的手?等等,方才她是不是遞過去什麽東西?
第一次看到有人當面行賄,謝陟厘很沒有見識地呆了一下。
“姑娘,這個東西可解不了暑。”曹大夫道,“方子拿着,好好抓藥吧。”
被拒絕的醫女是傅魚麗。謝陟厘不知道她是什麽來頭,只隐隐覺得這麽多名女孩子裏面,她就像一只驕傲的鳳鳥,每個人都低頭避讓,不敢觸她的鋒芒。
此時行賄被拒,傅魚麗第一反應是皺了皺眉頭,像是要發作,但到底忍了下來,只給了曹大夫一個大大的白眼,轉身走開了。
謝陟厘只知道給大獸小獸們解暑的方子,不知道給人的,也許兩者能通用?不過這不重要,謝陟厘已經有主意了。
通不過考核,她便可以愉快地回家了。
畢竟把小羽寄養在王大娘家也不是個事兒,一是小羽不習慣,二是一個進了戰場的獸醫顯然不能當王家的媳婦,因此王大娘收錢的時候毫不手軟,一個月要一兩銀子,而獸醫的饷銀一個月也不過二兩。
有些藥材獸醫也要用到,她便認得,剩下好幾樣有些陌生。她專挑那些眼生的抓,稱份量的時候也是略一過秤就算完,看起來穩得一匹,醫術十分精湛的樣子。
“你,”傅魚麗用下巴點了點謝陟厘,“照樣再抓一份。”
謝陟厘下意識望向曹大夫方才的位置,卻望了個空,大約是有別的事忙碌去了。
“那個……你還是找別人幫你吧,”謝陟厘誠懇地道,“我要是幫了你,你可能就得回家了。”
傅魚麗上下打量謝陟厘一眼,塞了一樣東西到謝陟厘手裏。
那東西小小的,入手卻十分沉實,謝陟厘低頭一看,發現居然是只小巧的金錠,少說也有二三兩重。
“你叫什麽?哪兒來的?怎麽認識的大将軍?”傅魚麗一疊聲問。
謝陟厘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麽重的黃金,心中忍不住換算了一下這麽一點小東西約等于獸醫幾年的饷銀,得出結果後由衷地佩服曹大夫,能把這麽值錢的東西往外推,着實是廉潔。
謝陟厘其實并不是很想廉潔,但她不想惹麻煩,所以還是将金錠還了回去,同時老實回答了傅魚麗的問題,最後道:“我不認識大将軍。大将軍可能是認錯人了。我的醫術也是半吊子,藥都是亂抓的,姑娘若想過關,還是找旁人吧。”
“你——”傅魚麗明顯不悅了。
旁邊一位三十來歲年紀的醫女笑道,“傅姑娘若要人幫忙直管說,區區藥飲我還是會的。至于這位也着實沒撒謊,你看她連杜仲和沙苑子都抓進去了。”
傅魚麗:“那又怎樣?”
謝陟厘:謝謝,我也想知道。
醫女笑了一下:“那兩味都是壯陽的。”
那兩個字壓得有點低,但還是有幾個女孩子聽到了,紛紛羞紅了臉。
謝陟厘:“……”
行叭,倒是歪打正着,錯得這麽顯眼離譜,明眼人一瞧便知。
“我說你這一身的破落小家子氣,哪裏勾得住大将軍,原來是用這般下流的手段啊。”傅魚麗臉上全是鄙夷,“你最好死了這條心,大将軍一向潔身自好,聽說在宮中當皇子時,連宮女都不用的,京城的貴女都挨不着他半點邊,你這樣的送上門他也不會要。”
謝陟厘低着頭,用了點力才忍不住沒露出笑容。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位醫女名叫惠娘,因她年歲最大,大家都稱她“惠姐”。傅魚麗的那錠黃金終于賞了出去,惠姐幫她抓了藥,一起熬,一時間滿帳篷都是藥氣。
傅魚麗被薰得待不住,拿袖子扇了扇便出去透氣了,和她一起去透氣的還有另外幾位姑娘。剩下的則是學着惠姐的樣子守着藥壺,不一會兒就有好幾個人被燙了手,薰了眼睛,或是火星子濺到了裙子上,肌膚與絲綢衣料都很嬌嫩,頓時嘤嘤聲一片。
謝陟厘怎麽看這些醫女都不像是醫女。
“看出來了吧?這裏沒幾個是真來幹活的。”惠姐靠在謝陟厘旁邊,一面扇着爐中火,一面悄聲道。
謝陟厘不解:“那她們來幹什麽?”
“幹大将軍。”
謝陟厘被震住了。
“反正就那麽回事吧。”惠姐一笑,“倒是你,明明是大将軍的舊識,為什麽不留下來?”
惠姐方才就想做個人情,幫謝陟厘把藥換了,謝陟厘卻寶貝似地抱着自己那缽亂七八糟的藥,只連聲道謝。謝陟厘沒有跟旁人聊心事的習慣,只含糊道:“可能真的是認錯人了。”
惠姐笑了笑沒有再追問。方才風煊的舉動雖有些不妥,但以惠姐經歷過世情的雙眼來看,那并非男子對女子的占有與垂涎,倒像是要确認什麽才迫切地需要看個仔細。
藥飲熬好了之後,每人盛出一碗,連同藥渣一起給曹大夫過目。
曹大夫火眼金睛,看一看,聞一聞,便清楚大概,很快淘汰了幾名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又沒有帶夠銀子打點的醫女。
快要輪到謝陟厘的時候,有人走了進來。
這間帳篷不如中軍大帳那般高軒,門也略為低矮,來人腿長,不免彎了彎腰。
“大将軍。”曹大夫立即垂手行禮。
“聽說這裏在做清熱的藥飲,曹大夫想得周到。”風煊一面說,一面随手端起了一碗,“我這幾日正好有些上火。”
好巧不巧,端起的正是謝陟厘捧着那碗。
謝陟厘:“!!!”
謝陟厘跟馬啊豬啊牛啊羊啊打交道時鍛煉出來的智慧遠遠不足以應付眼下這種場面,急得睜大了眼,聲音都結巴了:“大大大将軍——”
曹大夫掃了一眼盤子裏的藥渣,看清那是什麽之後,立時變了臉色。
可他還沒來得及出聲,風煊已經一仰頭,将碗裏的藥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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