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他喜歡聽她說喜歡

謝陟厘離開醫護營的時候只跟惠姐說了一聲,惠姐把人帶過來找她的時候大約還存了幾分遨功的心理,只是此刻這番情形顯然是惠姐想不到的,丢給她一個“好自為之”的眼色,低聲向風煊告了個退,惠姐便快速撤了。

只剩風煊站在岸邊,面無表情地看着謝陟厘。

天很大,河很寬,一時間無比安靜。

謝陟厘心想要不幹脆投河算了……還挺方便的。

這時棗糕長嘶一聲,又開始往謝陟厘身上蹭。

謝陟厘這才想起來棗糕身上還濕着,長風一吹,這是冷了。

“大、大将軍,”謝陟厘顫巍巍道,“能等一下嗎?一下就好。”

她飛快把棗糕身上的水刮幹,拿布巾從頭到尾給棗糕擦了一遍,棗糕的馬生當中大約是第一次被人照顧得這麽舒服,伸出長舌舔了舔謝陟厘。

謝陟厘雖然心慌得要死,這一刻還是忍不住笑了,從圍裙的口袋裏抓了把碎糖,棗糕舔完完全不想走了,謝陟厘往它屁股上拍了幾下,才把它趕去曬太陽。

謝陟厘拎着木桶,一步三挪地走向岸邊。

風煊背着手,一動不動地看着她走近。

整個軍營的人都知道,若問風煊最讨厭哪種人,毫無疑問,就是玩忽職守逃避責任的人。

據說上一個擅離職守的校尉被當衆打了一百軍棍,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才下床。

謝陟厘不知道自己要躺幾個月,畢竟除了擅離職守,她還罪加一等——辱罵上司。

風煊來的時候确實是挾着怒氣的。

因為她口口聲聲說着想進太醫院,還答應了他要好好學習,卻扔下書跑來這裏洗馬,不好好教訓她一頓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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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這會兒褲腿卷到膝蓋,衣袖挽到手肘,身上濕了好幾處,發絲上還滴着水,陽光照來,那一顆顆水珠晶瑩剔透,宛如水晶。

風煊的人生中很少會覺得什麽東西“美”,也許是他父皇收集的美人實在太多了,以至于風煊出宮以後,看什麽人都覺得不過是兩只眼睛一張嘴,全無美醜之分。

但這一刻,春夏之交,四下草地如茵,陽光像金屑一般灑下來,照在草地上呈一片金綠色,照在水面上顯出粼粼的波光。

波光映照到她的臉上,身上,到處脈脈流動,就讓他很想看看,這光映進她的眸子裏會是什麽模樣。

應該會……很美吧?

謝陟厘上了岸,擱下木桶,穿上鞋子。

風煊僅僅一瞥便挪開了視線,腦海裏卻留下了極其強烈的印象——那雙腳白皙小巧,就像是從河水裏沖出來的一塊玉,閃耀着濕潤的光澤。

謝陟厘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心裏面真是忐忑到了極點,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先跪為敬。

她剛矮下身,風煊便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臂,這一跪才到半途便卡住了。

謝陟厘忍不住飛快地擡了擡眼,風煊正看着她,臉上似乎并沒有怒容。——這麽說,他其實沒聽到什麽?

而風煊只覺得,太快了。

她那一眼閃得太快了。

那眸子溫和柔潤,清澈至極,讓他想起了在深山之中看到的小鹿,便是這樣的眼神。

而且,确然和他所想象的一樣,波光映進這樣一對眸子裏,流光溢彩地好看,可以說是,美不勝收。

可能是此時的風太軟了吧,也有可能是此時的陽光太清亮,當然更有可能的是他懷着一顆有感恩之心,不可能真的對願意為自己而死的人狠下心,他将她托了起來,然後放開手。

她的衣袖沒有放下來,手臂是光裸着的,肌膚濕潤膩滑,像魚兒似的幾乎握不住。

謝陟厘這才發覺自己真的是惶恐過度了,手臂和小腿居然就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男子面前。

她慌得一匹,手忙腳亂地扯好衣裳,一張臉都紅透了。

——這小女子,看起來乖巧老實,倒不曾想,私底下還頗為大膽,竟有幾分勾引人的手段。

這倒讓他想起了孟澤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女子生來就會勾引人的,只看這人讨不讨她喜歡。”

這樣的念頭冒出來,風煊心中明明對她的行徑不滿,怒氣卻已經蕩然無存,還想板起來教訓幾句,出口的卻是:“你很喜歡馬?”

語調當中的愉悅之意,明顯得讓自己都有些意外。

謝陟厘也很意外,她以為他是要來抓她回去軍法論處,萬沒想到一開頭就是閑聊的語氣,看起來就好像他是偶然散步至此,于是心情很好地同她寒暄幾句。

“喜、喜歡。”

她顫聲道。

她這麽低着頭,沒有看到,風煊聽到她的回答後,微微偏了偏頭,嘴角有一絲很淺很淺的笑意。

風煊自己也不知道這絲愉快從何而來,可以肯定的是,他喜歡聽她說“喜歡”。

随後便覺出不對。這麽多年了,他一直将自己緊繃成一根弦,磨成一把刀,已經忘記了輕松和愉快是什麽感覺。

已經忘記了他上一次這樣站風裏曬着太陽是什麽時候。

“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我也很喜歡。”

謝陟厘從這句話裏聽出了緩和的氣息,心裏微微松了口氣。

風煊則猛然止住了話頭。除了孩童時代,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談及過自己的喜好。

過分不對勁。

他斂起笑意,正色道:“醫書讀得如何了?”

說起這個謝陟厘就頭皮就發麻:“在、在讀了。”

風煊點點頭:“也就是還沒讀完。”

謝陟厘欲哭無淚。

那麽高的一撂書,是她想讀完就讀得完的嗎?

“從今日起……”風煊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了,風裏傳來了一聲馬鳴。

謝陟厘也聽到了,以她獸醫的耳朵,聽出這是一匹好馬,年齡不大,正是精力健旺的時候,中氣充足,十分康健。

這馬應該就在附近,只是背後這塊大石擋住了視線,謝陟厘想回頭看看,卻被風煊單手扣住了肩膀,拖到了大石旁,在唇間對她豎起了食指。

謝陟厘不明所以,但見風煊臉色凝重,她立刻乖乖閉嘴,一動也不敢動。

可以聽到馬蹄聲了,顯然是往這邊來的,說話聲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我不是要管你做什麽,就是怕你受傷。”這是個男子的聲音,頗為爽朗洪亮。

“……不要你管……你只管……”這是個女子的聲音,要輕上許多,但謝陟厘一聽就聽出來了,這是傅魚麗。

“你的手傷了,還是我來吧。”男子道。

“不必。”傅魚麗道,“把馬給我,你走吧。”

“那不行,這家夥會踢人,我當初都挨過幾腳。”

“我說了不必就是不必,我已經學過了,不會出事。”傅魚麗擡高了一點聲量,“你忘了你答應我的嗎?現在快去把人帶過來,務必要讓他看到我在給他洗馬。”

男子遲疑:“可是……”

“沒有可是!”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你自己小心。”男子嘆了口氣,“唉,你傷成這樣還要讨好他,他真是……好福氣。”

謝陟厘恍然大悟,這會兒終于明白傅魚麗為什麽要學騎馬了。

不過為什麽風煊的臉色有點奇怪,他看上去好像挺生氣挺失望,其實有幾分哀傷。

“……”謝陟厘努力分析了一下,想想可能天下的男人都一樣,不管喜歡不喜歡人家,這麽聽着一個原來追着自己轉的女人跟旁的男人在一起,心裏總歸不是滋味。

風煊可能覺得自己被戴了綠帽子吧。

然後可能聯想到自己某方面的無能,更加痛心疾首了吧?

——是嚴鋒。

風煊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以前從來不知道,向來大大咧咧的嚴鋒會對一個女人這般言聽計從。

然後他一低頭,就看到了謝陟厘臉上的表情。

雖然她迅速低下頭掩飾,但他還是看得清清楚楚——那明明顯顯的同情和憐憫,似曾相識。

風煊:“……”

那邊傳來幾聲馬嘶,緊接着是傅魚麗的驚呼。

“謝醫女!”

嚴鋒大叫一聲跑回來。

這一聲讓謝陟厘愣了愣,然後就見風煊打了一聲忽哨,那邊的馬兒發出一聲應答般的長嘶,随後撒開四蹄,出現在了謝陟厘的視野中。

那是一匹黑馬,全身的皮毛如緞子般閃閃發光,長長的鬓毛在風中飄逸若仙,烏閃閃的眼睛裏滿是傲氣,正低頭要跟風煊親昵的時候忽然發現了謝陟厘,立刻打了個響鼻,前腳就擡了起來。

“追光,不得胡鬧。”風煊低喝。

黑馬停下了動作,但依然示威般地瞧了謝陟厘一眼。

謝陟厘保持着方才的姿勢靠在大石上,完全地被這匹馬的美色征服了。

怎麽能……這麽好看……

那閃亮的毛皮、流暢的線條、贲張的脻子肉、修長的馬腿、潇灑的馬尾……連馬掌都釘得恰得好處,全身每一根毛發都表明它是一匹萬裏挑一的絕世美馬。

“大、大将軍,這是你的馬嗎?”謝陟厘舌頭都有點打顫,“我、我能摸摸它嗎?”

追光像是聽得懂,立即十分嫌棄地後退一步,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而那邊的人這才注意到大石背後有人,兩個人的臉色都齊刷刷白了。

嚴鋒當即跪下。

傅魚麗卻是冷冷地瞧着風煊身邊的謝陟厘,只可惜謝陟厘全然沉浸在追光的美貌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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