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語道破天機
“都明白了嗎?”
“明、明白了。”
謝陟厘舌頭不太聽話,其實整個人還有點恍惚。
大将軍居然真的在教她認字,教得還十分認真,沒有半點不耐煩。
這幾頁的教完了,他甚至還翻到前面挑出幾個考她。
比私塾的夫子還要嚴謹。
幸好她都答上來了,不然一定又要挨訓。
她一個人待在帳篷的時候,覺得這裏挺大挺空曠,風煊一坐在這裏,整個帳篷立馬縮小了似的,連書桌都變得袖珍起來,空氣也好像受什麽東西擠壓着,謝陟厘覺得氣都喘不大勻。
總擔心她一個答錯,他就會把書一摔,随時暴起,劈頭蓋臉拿她出一頓氣。
昏黃燈光照出硬挺的鼻梁,睫毛在眼窩下投出一片濃重的陰影,雖然他從頭到尾都在認真教學,但眉頭卻始終微微皺着,肩脊也一直緊繃,明顯心情不佳。
謝陟厘着實有理由提心吊膽。
好在他考校完畢,有要起身的意思,但卻在快要合上書的時候微微一頓,不知在書上看到了什麽。
“陟厘……”風煊問道,“你的名字是藥名?”
陟厘,又名側梨、水苔、石發、石衣,味甘性溫,無毒。
謝陟厘連忙答:“是,師父取的。”
風煊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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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溫,無毒,倒是恰如其分。
“若是帳中無人,你随時可以過來問我,也可以去找孟澤。”走到帳門的時候,風煊停下來道。
另外還報了幾名幕僚書吏的名字,告訴她如有需要皆可以去求教。
謝陟厘原本只一心盼着他早點走人,此時卻愣了愣。
這樣師長般周到、父兄般的溫和,在師父離開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
大家說的沒錯,他真的是,愛兵如子。
大概習慣冷的人,遇見一點暖意,就會覺得格外燙人。她現在臉頰就有點發燙,知道自己應該恭恭敬敬地道謝,可說出口的不知怎麽卻是:“……大将軍您要喝酒嗎?”
風煊顯然也有絲意外,回過頭來。
帳篷外是清冷的月光,帳篷內是溫暖的昏黃,他站在內與外的交接處,半邊身子沐浴在溫暖的光芒下,冷峻的眉眼裏頭帶着點疑惑。
如果可以的話,謝陟厘想當場來個咬舌自盡。
所以說人真的不能熬夜,一熬夜就會把腦子熬成漿糊。
“我……我就是看那邊帳篷有幾壇好酒,大将軍睡前喝一碗,說不定能睡得更好些。”
這理由勉強還過得去吧?算是符合她醫女的身份吧?
畢竟勸大将軍借酒澆愁什麽的,着實不在她的職份之內。
可他今夜這模樣讓她想起了師父。
在師娘離開的那兩年,師父就是這樣,明明也是一臉和藹,有時候還會逗小羽樂,看上去沒事人似的。
但她有時候半夜醒來,就會看到師父一個人坐在燈下,慢慢地喝酒。
她漸漸就知道了,夜裏的那點酒喝完,第二天才能有一個如常般和煦的師父。
“不了,飲酒誤事。”
風煊說完,人卻沒有動,頓了頓,他道,“多謝你。”
雖然她的提議磕磕絆絆,但她的關心明明顯顯。
有時候她甚至不用說話,那雙圓潤的杏核眼已經在燈光下把她想說的話都說了。
——你還好嗎?我有點擔心你。
——要做點什麽才能讓你高興起來?要喝酒嗎?
風煊心中一陣溫暖,她的眼睛可比酒管用得多。
多謝你舍命相護。
多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多謝你生性羞怯,卻一直不吝對我的關懷。
離開之前,他道:“好生研習學術,今晚把這幾頁背了再睡吧。”
如果路山成在這裏,大概是會一頭昏過去的地步。
因為路山成這輩子都沒聽過風煊用這麽柔和的聲音跟人說話。
謝陟厘:“……”
風煊的聲音本就低沉,放輕了之後自帶一分溫柔,簡直像是直接把聲音遞在人耳邊,能直接從耳朵燙進人心裏去。
真的很好聽。
只可惜說出來的話和這語氣格格不入。
……子時都過了啊大哥,再背下去天都要亮了!還睡什麽睡!
一定是她說錯了話所以他才要這樣懲罰她吧嗚嗚……
謝陟厘第二天頂着巨大的黑眼圈去醫護營的時候,才聽說了安知意被派去了輝山營。
輝山營是八大營當中最偏遠的位置,安知意自然不會真去受罪,大約是回督護府裏當回她的大小姐去了吧?
營中剩下那幾名醫女顯然是知道安知意真實身份的,謝陟厘去找惠姐的時候,醫女們正一面收拾東西,一面議論紛紛。
“連她都讨不了好,咱們留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
“就是啊,咱們哪裏比得過北疆第一美人?”
“看來大将軍真的有隐疾啊,聽說安知意都跑到他床上了,竟然還被趕了出來……”
“真的不能再真了,不然那個謝陟厘亂開壯陽藥,換作旁人早把她打死了。大将軍卻把她留在身邊,定然是指望她能醫好自己。”
“我聽說昨晚大将軍一開始也并非是拒絕,實在是不行才趕人的……”
謝陟厘一向知道人們的想象力十分豐富,但沒想到居然豐富到了這個境界。
女孩子們仿佛個個都置身昨夜的現場,倒是她這個被迫聽了壁腳的孤陋寡聞,全然不知道還有這麽多細節。
她們震驚到謝陟厘了。
因為她們居然一語道破了天機。
原來如此——她說他為什麽要花這麽大力氣栽培她,原來是為了自己的病!
這真是誤會大了,也許是那碗藥讓他覺得她可能擅長醫治這方面的隐疾?
該怎麽樣才能讓大将軍清醒過來?
等到她能進太醫院的那一天,他說不定都七老八十了,就算治好了又有什麽意義???
“杵這兒發什麽呆?”
惠姐把手在她肩上一拍。
謝陟厘回過神,“曹大夫說天氣越來越熱,兵士們的校練又越來越嚴,讓我跟你學做千金丹。”
惠姐不由抱怨:“可不是嘛,大将軍也不知道是怎麽了,練起兵來簡直是兇神惡煞。在北疆能有這麽多中暑的,我還是頭一次見。”
一面唠叨一面進去取了東西出來,裏頭的醫女們也收拾得差不多了,結伴去曹大夫那裏報備離營,出來看到謝陟厘,神情都有幾分微妙。
“這下醫護營可要冷清喽,希望早日選一些真正幹活的人進來。”惠姐說着,笑道,“其實她們早該走了。大将軍一早選了你,她們還看不出來嗎?”
謝陟厘心說,是的,她們看出來了,大将軍選我是為了治病。
她身上肩負着大将軍和未來大将軍夫人的幸福,重如泰山。
“莺莺燕燕都走了,你還嘆什麽氣?”惠姐說着便挽着她的手,“昨晚到底是怎麽回事?那位傅大小姐是怎麽被趕走的?啧啧,大将軍真是好定力,美人夜襲,居然還把持得住。”
謝陟厘不想繼續這種話題,再往下聊很可能又要變成“大将軍果然有疾”,只說自己睡得早,什麽都不知道。
惠姐恨鐵不成鋼:“睡什麽睡?就住在大将軍邊上,還睡什麽覺?人家大老遠都去夜襲了,你躺邊上的怎麽還只顧着睡覺?上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也不知道是出于對風煊名譽的維護,還是出于對惠姐生猛的絕望,謝陟厘随波逐流地點了點頭:“行行行,會襲的,會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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