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救命之恩
如果謝陟厘有膽的話,應該會把那句話再重複一遍。
——只當醫女。
——其它什麽也不想當。
——包括當大夫!
——去他的醫書,她一個字也不想背!
但她的膽子……估計只有一個指尖那麽大。
所以她乖乖在大帳內找了個角落,開始默默背書。
大将軍是很忙的,大帳中的人進進出出,不停地有人進來回禀各種軍務,給喜歡靜悄悄一個人待着的謝陟厘造成了很大的障礙,她背了半天也沒能背完。
其實她不知道,她的存在也給将領們造成了很大的障礙。
她個子小,人無聲無息的,還縮在角落裏,只有偶爾翻書的時候才産生一點動靜,要不是進帳的時候都卸了刀劍,将領們反射性就要拔刀護衛,喊一聲“有刺客”。
好在先頭受驚的将領出去之後立即和同僚們分享了這個消息:“知道嗎?大将軍的帳內有個女人。”
後面再進來的便有了心理準備,一面進來議事,一面四下搜尋那個傳說中的女人。
這些人當中有不少是當初偷偷去醫護營看過謝陟厘的,一看之下,大腿一拍:“嗐,還以為大将軍又有了新寵,沒想到還是原來那一個。”
“真看不出來這醫女有幾分手段,從醫護營到了小帳,又從小帳到了大帳,啧啧啧,地位一路飙升。”
“你懂什麽?越是這樣不聲不響的越會勾人。”
将領們嘻嘻哈哈,冷不防路山成黑着臉吼道:“都這麽閑,不用做事啊!都給老子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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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天女山的軍隊氣氛向來是上馬六親不認,下馬稱兄道弟,大家厮鬧慣了,還來攬着路山成的肩:“路郎将別垮着個臉嘛,大将軍樣樣都比人厲害,唯獨在找女人這點上落了點後,現在人家終于開竅了,你怎麽不替大将軍開心開心?”
路山成說我呸,開心個鬼。
他當然巴不得自家主子早日找個女人,但怎麽找也不能找謝陟厘這樣的。
她一來就給主子抹上了“不行”的污名,天天裝得小白兔似的,背地裏卻跟人揚言要夜襲……這種女人太可怕了!
他家主子旁的确實是厲害,唯獨在女人上頭還是個雛兒,遇上這種定然是要吃虧的。
他絕不能讓主子被這種女人騙了!
風煊起先只覺得有點奇怪,這些将領今天來得格外頻繁,而且過來商讨的事情要麽是雞毛蒜皮,要麽是八字沒有一撇,總之十分不對勁。
然後才注意到,這些人的視線一個個往角落裏飄。
風煊順着他們的視線望過去,只見謝陟厘縮在壁角,正埋頭背書。
她整個人縮成一只蘑菇,只看得到一頭豐軟的頭發,以及一道秀氣的鼻梁。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這麽多道視線都掃過去,她又把自己縮得更小一些,腦袋埋得更深了些,連那道鼻梁都看不到了。
風煊:“……”
“看來各位都很閑啊。”風煊淡淡道,“士兵們操練過了,你們還沒有開始。從今天起,每日午後抽一個時辰給我去校場。”
“不要啊!”将領們哀嚎。
這天眼看着越來越熱了,午後還要去校場,那基本上是想要他們脫層皮,“大将軍手下留情,兄弟們還想留着一條命喝您的喜酒呢!”
風煊一怔。
無論是把謝陟厘調到小帳也好,還是此時留她背書也好,風煊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讓她盡可能不受打擾地盡快提升醫術。
但他忘了軍中人多口雜,最不缺的就是流言。
“胡說些什麽?”風煊皺眉,“謝醫女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要助她完成心願。我與她全無兒女私情,誰再敢多傳一句,軍法處置。”
風煊英俊歸英俊,臉上的神情卻向來是偏于冷淡,大多數時候沒什麽喜怒,皺眉已經是明顯的不悅。
将領們跟着風煊三年,當然明白他這一句動了真格,立即挺身行令:“得令!”
謝陟厘之前被迫旁聽這些将領們說話,覺得他們和街頭那些混混的口氣沒有半分差別,但這一聲“得令”喊得卻是威武肅殺,整間帳篷剎時間仿若變成了沙場,讓謝陟厘震了震。
風煊又道:“向謝醫女賠個不是,以後若再有人拿謝姑娘的清譽開玩笑,我就打折他的腿。”
“是!”将領們整齊劃一地轉身,向着謝陟厘一鞠躬,“我等口不擇言,請謝姑娘恕罪!”
謝陟厘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身體的第一反應就是想躲起來,發現實在沒處躲之後,戰戰兢兢站了起來,還了他們幾個鞠躬。
将領們頓時連連鞠躬:“當不起當不起當不起。”
他們鞠得這麽多,謝陟厘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連連鞠回去。
帳篷裏響起了一聲低笑。
兩邊鞠躬的人都僵住了,望向風煊。
那一聲是風煊發出來的沒錯吧?
将領們從來沒見風煊失笑過,所以才統一地歪了脖子想看個究竟。
謝陟厘則是渴望風煊能拯救一下她,再這麽鞠下去腰要受不了了。
但雙方都沒有在風煊臉上看出什麽端倪,風煊依然是神情淡然,只向謝陟厘道:“你去忙吧,今後若是有人待你不敬,只管來回我。”
“謝、謝大将軍。”
謝陟厘終于可以從無休止的鞠躬裏解脫了。
真不愧是大将軍,憑空捏造了一個“救命之恩”,就把她的身份定妥當了。
畢竟留一個救命恩人在身邊,總比留一個“治隐疾的大夫”要好得多。
謝陟厘抱着醫書準備離開,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中軍大帳周圍禁止跑馬,除非是有八百裏加急軍報,因此風煊和和将領們都吃了一驚,迎出了帳外。
一匹馬急奔到大帳前,被缰繩勒得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
馬背上的人滾鞍落地,在風煊面前直挺挺跪下,一頭是汗:“主子!我不會離開您的!您要非要趕我走,不如用軍棍打死我!”
赫然竟是嚴鋒。
軍令如山,嚴鋒接了令便不得不出發,路山成和他說定了,一定會為他向風煊求情。
兩人從少年時代就追随在風煊身邊,在皇宮時陪那個沉默的少年皇子一起練功,來北疆後陪那個英姿勃發的青年将軍一起上陣殺敵,他們三個人一起陪伴彼此度過了生命中最為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代,兩個人都不相信風煊真的會為這種小事趕他們走。
風煊當初被封大将軍王之時,他們倆還花了大半年的俸祿,請到了雲川城的花魁,送到風煊房中做賀禮,風煊只是将他們臭罵了一頓,命他們将花魁送回去而已。
所以嚴鋒掐着時間,等着路山成派人來追他回來,可左等右等,等不到來人。
他越等越焦灼,越等越絕望,再也按捺不住,索性自己回頭了。
風煊面沉如水:“嚴鋒,你可知不遵軍令是什麽下場?”
“您打死我吧!”嚴鋒哽咽道,“我就算是死在北疆,也不回京城!”
風煊有嘆氣的沖動。
今天是怎麽回事?接二連三讓他看人哭鼻子。
謝陟厘倒罷了,哭得鼻頭紅紅,眼睛裏含着蒙潤的淚水,眸子閃閃的,看了還怪讓人心疼的。
嚴鋒這種五大三粗的還學人含淚欲泣,風煊着實看不下去,擡腳就要把他踹翻在地。
旁邊那匹馬原來由一名兵士牽着,忽然掙脫兵士,向前急沖過來。
嚴鋒首當其沖,風煊一腳把他踹開,然後疾身後撤。
“這馬瘋了!保護大将軍!”兵士們沖上來,槍尖對準了那匹馬。
“等等!”謝陟厘猛然道,“它不是瘋了,是病了!大将軍,別殺它,快牽住它,還有救!”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風煊都沒有聽過謝陟厘用這麽大的聲音說話。
而且……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她居然敢直接抓着他的手臂,抓得還挺用力。
“攔下。”他下令。
兵士們牽缰繩的牽缰繩,做防護的做防護,生怕這馬發瘋,當場圍成了一圈。
那馬忽地停下,當場卧倒,卧不了一會兒,又起身想往前沖。
謝陟厘正要靠前,風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危險,這是北狄馬,一蹄踏得碎人頭骨。”
“我是獸醫,我得救它。”
她的聲音異常清晰,眸子雪亮,這樣的謝陟厘風煊頭一回看見,微微一愣神,給她掙脫出掌心,随即一本醫書塞了過來,謝陟厘已經鑽進了包圍圈。
謝陟厘一向都是關心獸多過于關心人。
在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嚴鋒身上的時候,謝陟厘就注意到這匹馬胸前和眼周出汗特別明顯,此時就近,發現它的肘後和耳根部同樣大汗淋漓。
它此時用一種狗才會用的姿勢坐在當地,呼哧呼哧只喘氣。它不會說話,但謝陟厘看到它棕黑色的大眼睛裏滿是痛苦。
“別怕,別怕,我來幫你。”
謝陟厘低聲安慰着它,在所有人都懼怕它暴起傷人的時候,她翻開它的眼睑,只見裏面一片暗紅,脈搏也比正常數目增加了許多。
馬兒不知是真聽懂了她的話,還是疼得沒有力氣了,她去掰開它的嘴時,它也沒有抗拒,謝陟裏聞到了一股明顯的酸臭味,基本可以确定它的症狀。
“快,去醫護營讓獸醫拿蜂蠟油!”謝陟厘急聲道,瞬間又改口,“不,去拿醋,快去拿一壇醋!”
兵士們急奔去取了醋來,謝陟厘讓人按住馬蹄,然後掰開馬嘴灌下去。
醋這種東西顯然不合馬的口味,那馬用力掙紮,謝陟厘雙手纖細,卻堅定不移,一面道:“乖,乖,喝下去就好了,喝下去就不疼了。”
到底靠着人多,醋終于灌好了。
很快馬兒便安靜了不少。
獸醫這才背着醫箱姍姍來遲,來得正是胡校尉,一看症候便道:“是個大肚結,幸好醋灌得快,再慢一點兒這匹馬的胃就要脹破了。”
說着朝謝陟厘點點頭,目光裏多少帶着惋惜——是把好手吶,可惜不能留在獸醫營。
“芙蓉,芙蓉,”嚴鋒撫着那匹馬,無比心疼,“芙蓉你怎麽了?”
“嚴郎将,以後就算再急,也不要在馬兒吃飽之後立即上路,或者不要放任它吃太飽。”謝陟厘鄭重道,“馬兒什麽都不懂,全仗主人照顧。”
“是,是。”在戰場上,馬是人們性命相托的夥伴,尤其是早就磨合妥了的好馬,嚴鋒連聲答應。
謝陟厘是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語氣竟有些嚴厲。她可真是急昏頭了,竟敢在大庭廣衆之下訓一位四品郎将,好在嚴鋒并不介意,她向嚴鋒施了一禮,轉身退開的時候險險撞上一個人。
方才她周身都是人,有幫着按住馬匹的,有在周圍防止馬匹傷人的,全都是士兵裝束,她也沒有在意。
這會兒一撞之下,才發現一直站在她身後的人居然是風煊。
他一手握着醫書,一手提着一杆槍,顯然是從士兵手裏拿過來的。
明明是同樣的槍,握在他手裏卻隐隐有一種淵渟岳峙的氣勢,槍尖似有靈性,一旦馬兒暴起,它便要脫柙而出,将馬釘死在當場。
風煊上下打量她一下,似是确認她無事,便将槍一抛,還給了旁邊的士兵。
謝陟厘有點愣神。
所以他是……一直在後面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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