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姑娘家家要學會撒點嬌

謝陟厘只見他的眸子格外暗沉,有什麽東西在裏頭明明滅滅,原本要以為他要松開手的,下一瞬卻被他捏住了下巴。

這不是她的下巴第一次落在他的手裏,上一次還是光天化日衆目睽睽,她都已經吓得半死,這會兒黑燈瞎火昏天暗地,兩個人擠在這小小的草堆後,謝陟厘魂都快被吓飛了。

——大将軍你醒醒!你是個病人!沒有用的!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她靈魂的呼號,風煊低聲道:“有草屑。”

這聲音輕得不能再輕,若不是這種息息相聞的距離,謝陟厘指定聽不清。

這句話倒是很好地打消了謝陟厘的驚恐,至于是不是真的有草屑,她沒有深究,只模糊地感覺風煊松手的時候好像有點不情願似的,臉上還閃過一抹隐忍的神情。

好在他到底還松了手,并且盡量和她拉開了一點距離。

兩人總算沒有再貼在一處了,謝陟厘暗暗松了一口氣,然後才開始覺得奇怪,他躲嚴鋒幹嘛?

“芙蓉啊,你說我這次到底該怎麽辦?主子他為什麽生這麽大氣?論相貌論身份論地位,她哪一點不夠格當王妃?為什麽主子偏偏不肯?那個醫女到底有什麽好?全身加起來沒有二兩肉,哪裏比得上阿麗?”

嚴鋒在那邊和芙蓉傾心交談,舌頭有點大,含含糊糊的,像是喝醉了。

謝陟厘心裏替他解惑:嚴郎将你有所不知,要拒絕安知意那樣的大美人,你以為大将軍願意嗎?還不是身體不行沒有辦法?你這般猛戳大将軍的痛處,大将軍自然要生氣。

只是風煊的臉上有一種微茫的蒼涼和悲傷,看上去并不單純是憤怒,謝陟厘又想起了昨天晚上他那道孤寂而立的背影。

有什麽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吧……他和嚴鋒之間顯然不止夾着個安知意而已。

但這不是她能涉足的事,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裝自己不存在,不發出任何一絲聲響。

那邊嚴鋒還在絮絮叨叨:“……芙蓉你真好,我只有你了……連阿成那個混蛋都不願聽我說,他說我腦子燒壞了……我哪有?阿麗那麽美,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美的人,我喜歡上她不是很正常嗎?像主子喜歡那個謝醫女才奇怪,她哪裏有阿麗美?……你說是不是?”

芙蓉打了個響鼻,不知是贊成還是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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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麽喜歡她,可她喜歡主子,她要我幫一幫她,我當然不能不幫。我都喜歡,主子一定也會喜歡的,主子喜歡她,她就會很高興的……”嚴鋒打了長長的酒嗝,“可你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兩個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謝陟厘開始懷疑,這人莫不是個傻子吧?

為什麽喜歡一個人,竟然希望她和別人在一起?

嚴鋒翻過來倒過去就是這麽些話,總之就是困惑于“你們明明那麽般配為什麽不在一起”,最後咕哝道:“反正我不會離開北疆的……我發過誓的,生死相随,永遠跟着主子,主子在哪裏,我就在哪裏,我不走……誰也不能讓我走……”

旁邊的追光之前一直歡快地吃着蘿蔔,這會兒大約是蘿蔔啃完了,覺得嚴鋒有些煩人,打了個響鼻之後,朝嚴鋒的方向踹了一腳。

好在嚴鋒醉歸醉,身手還頗為敏捷,避開了這一腳。

“追光啊追光,你脾氣是不是太差了點?大家都是兄弟,哪有這樣說踹就踹的?”嚴鋒道,“還有,你這麽大一匹馬,憑什麽不能讓別人騎?還非得讓主子天天來蹓你,你知不知道主子有多忙?啊?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東西……”

謝陟厘:“……”

行了,二位在“不讓人省心”這方面當真是半斤八兩。

嚴鋒就這麽罵罵咧咧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謝陟厘簡直要懷疑他今晚是不是打算在馬廄住下。

好在沒有再等多久,嚴鋒終于聊得差不多,起身歪東倒西晃晃悠悠地走了。

謝陟厘這才長長地透出一口氣。

終于可以回去了。

不過一想到還有一堆醫書藥方等着她,她又不是那麽着急回去了。

風煊在黑暗中始終沉默,背脊是緊繃的姿态,整個人自松開她之後便一動不動,仿佛一塊岩石。

大将軍不動,謝陟厘也不敢動。

夜色越深,空氣便越是沁涼,謝陟厘已經開始覺得有點冷了。

可風煊卻像是神魂已經離竅,不知在何處遨游,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回來,她終于忍不住道:“那個……嚴郎将看起來應當不是為色所迷被收買哦?”

——單純只是腦子不大好使吧?

一開口她就後悔了,一來這事着實輪不到她置喙,二來她的評價好像過于露骨。

“他一向笨得很。”風煊輕聲開口,“當時只有出身最差的羽林衛才會被分到朝瑞殿,他明明出身不算低,卻陪着路山成一起來了。”

那個時候他還是皇宮裏沉默壓抑的少年皇子,母親是宮女出身,生下皇子也只是晉封到嫔位。他在衆多的皇子當中絲毫不受關注,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宮中向來是弱肉強食,他們母子每日活在風雨飄搖之中,僅靠着母親在德妃面前奉承,才勉強在宮中活了下來。

少年的他對于這些無計可施,整日練武解悶,嚴鋒和路山成就是那個時候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最初他以為他們兩個也和從前的羽林衛是一般貨色,玩些陽逢陰違的恭敬,話裏話外以嘲諷他們母子為樂——反正皇帝如種馬般能生,皇宮最不缺的就是龍子龍孫。

所以他已經摸索出經驗,第一天就狠狠給了兩人一頓下馬威,以讨教為借口,将兩人揍得抱頭鼠蹿。

接下來的路有兩條,一是這兩人再也不敢造次,二是這兩人會帶人回來報複。但風煊不怕,他巴不得就此鬧出人命,把事情鬧大,好讓他那個父皇知道,他在這偏僻的朝瑞殿裏還有一對被遺忘的妻兒。

但嚴鋒和路山成選了一條風煊沒有想過的路。

兩人當場跪下,一臉崇拜:“哇,殿下您也太厲害了吧?這主子我們跟了!”

少年風煊:“……”

宮中人為自己挑主子乃是常事,但挑到他這種的,顯然是腦子需要去治一治。

後來他得了機會投身從戎,這兩個家夥就一直跟着他身邊,吃着最粗劣的夥食,沖向最危險的戰場,最大的抱怨不過是嫌兵士的幹糧真他媽難吃。

“阿厘,你有朋友嗎?”風煊的聲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語。

謝陟厘點點頭,答:“有,很多。”

風煊看了她一眼,倒是有些意外,以她的性子應該很少會去結識什麽新朋友,謝濤的事情一出來,老朋友估計也會散得差不多,他原以為她的答案會是“沒有”。

上一世他便是覺得自己沒有,嚴鋒、路山成、孟澤三人一直追随在側,但他也只當他們是部屬。

是到了那一截刀尖透出胸膛,他才在巨大的憤怒裏感到一絲悲涼,原來他們三個對他而言早已不止是屬下,而是朋友了。

“你朋友背叛過你嗎?”他問。

“沒有。”謝陟厘輕聲答,答得舒緩而篤定。

不知人心險惡的小孩——風煊輕輕嘆了口氣:“現在不背叛,不代表以後不背叛,你自己多留個心眼吧。”

“不會的。”謝陟厘道,“它們永遠不會。”

永遠不會?

風煊冷笑了一下。

他曾經也認為就算整個世間的人都站在他的對面,嚴鋒、路山成和孟澤依然會站在他的身邊。

三個人當中,嚴鋒和路山成一路相伴,孟澤更是救過他的命,他一直以為他們是過命的交情,結果最後他們當中真的有人要了他的命。

“這世上哪裏有什麽永遠,一切只不過是時機未到。”

又哪裏有什麽忠心不二,一切只不過是誘惑不足。

“……”謝陟厘知道自己是不擅長聊天的,聽着風煊冷然的語氣,更是肯定了這一點。

唉,要不,她還是回去背醫書吧。

然而風煊好像還沒聊盡興,“若是你以為永遠不會背叛的朋友背叛了你,你會怎麽辦?”

謝陟厘沒好意思說出自己的朋友是些什麽身份,努力想了想,道:“如果真背叛了,那就背叛了吧。它們生來并不是我的朋友,也沒有規定當朋友就得一輩子的,可能當到一半不想當了,那便由它去吧。”

“如果他傷了你,甚至殺了你呢?”

謝陟厘明顯感覺到了他聲音裏的陰郁低沉,只覺得這天越來越難聊了,猶豫了一下,道:“都這樣了,顯然就不是朋友,是我自個誤會罷了,也就談不上背叛,再說……”

“再說什麽?”

“再說都殺了我了,我也不用想這些事了,愛怎樣怎樣吧。”

話才說完,風煊便轉過頭來盯着她,半晌沒說話。

謝陟厘瑟縮地問道:“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

“沒有。”風煊面無表情地答,“你只不過也是個笨蛋罷了。”

最最笨的那一個。

謝陟厘沒敢接口,一陣風吹來,當場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風煊自己是習武之人,氣盛血旺,這點冷絲毫沒有感覺,但看謝陟厘小小一只,身形又單薄,卻陪他在晚風中聊了半天,心裏面那點憤懑不悅都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靜谧的溫和。

謝陟厘只見他好像是轉眼之間,臉上的神情就變得不一樣了,再下一瞬,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衫,展開來裹在她肩上。

外衫是和尋常士兵一樣的粗布質地,上面還帶着他的體溫,一覆上來便帶着一股暖意。

“下次冷了就直說,姑娘家家,要學會撒點嬌,不然白凍着自己,沒人心疼的。”

他的聲音依然低沉,卻已經帶上了一絲柔和,像一個很會照顧人的兄長。

天上的星辰已經亮了起來,星光下他身段修長,腰身勁瘦,英姿勃發,恍如天上的武神下凡,謝陟厘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還有,”他又道,語氣帶了幾分嚴厲,“你的任務是專心學醫,馬出了事自有獸醫來治,以後再為這些不相幹的事情耽誤修習醫術,我可要軍法處置了。”

謝陟厘:“……”

小心肝立刻老老實實,動也不敢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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