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願意一輩子當個獸醫

謝陟厘繼續回到醫書的無邊苦海裏沉浮,好幾天之後才知道嚴鋒被派去了馬場養馬。

北疆一帶有大央最好的馬場,北狄馬天下無雙,唯有北疆馬能與之抗衡,歷來為朝廷看重。

但再怎麽看重,養馬同帶兵畢竟不可同日而語。之前嚴鋒去京城,人們只當是有公務在身,現在去馬場,一看就知道是受罰了。

謝陟厘想,嚴鋒認罰也要留在北疆,是不是說明他是很忠心的?風煊是不是就沒那麽難過了?

她有好幾日沒有看見風煊了。

像是他當真想起了姑娘家有“清譽”這樣東西,風煊再也沒有踏入過小帳一步,且滿營的人大約都知道了那日他傳下去的交代,連曹大夫都沒有再讓她帶東西。

惠姐關切地問:“怎麽?你們吵架了?”

謝陟厘嘆息:“我有幾個膽子,敢和大将軍吵架?”

“那是怎麽了?”惠姐疑惑,“他也沒旁人啊。”

軍護營這次新征了一批醫女進來,惠姐終于不像前些時日那般忙得一團亂了,開始給謝陟厘出謀劃策:“男女之間,床頭吵床尾和,你只要在床上撲倒他,就什麽事兒都不是事兒了。話說回來你到底夜襲了沒有?”

謝陟厘聽到“夜襲”兩個字就想哭,“惠姐,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還得回去上課先走了。”

不過她才回到小帳篷,就迎來了不速之客。

胡校尉匆匆而來,一腦門汗,一把抓住謝陟厘,劈頭就問:“你師父治馬槽結最有一手,還有個獨門秘方,你知不知道?”

謝陟厘才剛點了個頭,就被胡校尉一把抓走:“快跟我去看看!”

謝陟厘被拉得腳不沾地,半路遇見前來給她上課的祝軍醫和姚軍醫,只來及說一聲請二位先去忙,她這邊一會兒就好。

但到了馬廄才發現情況不像她想的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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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槽結又稱噴喉,病馬往往周身早熱,鼻喉腫脹化膿,若不及時救治,便會形成核桃大小的膿腫,病竈還會轉移到髒腑,造成馬匹全身濃毒敗血而亡。最要命的是這種病還會傳染。

但馬槽結多發于幼駒,養馬場裏的幾個月大的小馬最容易染上這種病,被選到軍中的馬已經是根骨壯實,此時還會發病,就只有一個原因——它在馬場就被傳染了。

馬被傳染了槽結之後并不會立即發作,約有幾天之後才開始顯出初始症狀,一般都是發熱流清涕,因此常常被當成風寒誤診。

這匹馬便是如此,獸醫喂了它幾天藥還不見好轉,針炙之後反而越來越嚴重,才這請胡校尉出馬。

胡校尉一看就知道不好,一面吩咐人把病馬隔離,一面來找謝陟厘。

謝陟厘翻開它的鼻孔已經看到黃白色的濃鼻汁,呼出來的氣息也灼熱燙手,馬匹兩眼潮紅,汪着水光無神地看着她,十分虛弱。

“黃柏酒炒、知母、金銀花、大黃各六錢,連翹、桔梗、木通各4錢……”

謝陟厘還沒報完藥方,驀地裏只聽一道沉聲大喝:“謝陟厘!”

謝陟厘在外頭探着馬兒槽結處的手一抖,擡頭就見風煊站在馬廄外,陽光盛烈泛白,照出他臉上同樣盛烈的怒氣。

風煊是在帳外看到了祝軍醫與姚軍醫,一想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在給謝陟厘上課,一問之下才知道謝陟厘又來了獸醫營。

風煊收懾部屬得心應手,軍令一出無人敢犯,偏偏在她這裏就是不管用。她明明長着一張乖巧溫順的臉,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屢教不改,油鹽不進。

這會兒她半跪在馬廄裏,馬頭整個擱在她的膝上。這一間馬廄本就破敗,地上的髒污和馬身上的膿汁全沾到了她的衣服上。

風煊心中的煩躁與怒氣騰騰騰往上升——她嬌嬌軟軟的,應該裹着绫羅,養在香閨,再不然也該在太醫院,聽脈問診開方,纖塵不染,而不是落在如此境地!

“謝陟厘,給我出來!”

風煊聲音裏的怒氣讓衆獸醫的腿發軟,紛紛都跪下來。

每一個獸醫都有些獨門妙法,那是賴以為生的吃飯家夥,一般是不會告訴旁人的。所以謝陟厘居然肯報藥方,胡校尉已經驚了一下,風煊再這麽一吼,胡校尉徹底撐不住,手裏的筆啪嗒掉地上,人也跟着跪下去。

“大将軍您等一等好嗎?”謝陟裏滿心着急,飛快向胡校尉道,“還有木香、防風、荊芥各3錢。”

她說完就準備起身,卻覺得手底下不對勁,這匹馬的槽結不止一個,一個尚有些發硬,一個已經破裂發膿。

謝陟厘臉色變了變,“等一下,金銀花和栀子再加六錢,另外再添一味皂刺,用量一兩二錢……”

她的話沒能說完,已經被人扯着手腕拉了起來,一擡頭就對上風煊深邃的雙眸,裏頭全是壓抑的怒氣,“謝陟厘,你可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

他本來就高,這個角度看起來簡直有壓倒性威勢,謝陟厘膽戰心驚:“我、我知道錯了,大将軍饒命!”

她的聲音在發抖,人也在發抖,被風煊攥在手裏的腕子更是抖得厲害,且細,一捏就斷似的。

風煊微微頓了頓,聲音裏可怕的怒氣稍稍降了一些:“沒人要你的命,但你口口聲聲要學醫,人卻總往外跑,如能能學得成?”

“我、我一定會好好學的。”謝陟厘顫聲道,“只是大将軍,這匹馬病得不輕,我剛好會治,今天我能不能告假一日?這槽結又稱腺疫,來勢洶洶,恐怕已經有不少馬匹感染了,需要将軍中的馬全部排查一遍……”

風煊給她氣笑了:“想來謝醫女擅長此道,是要幫着一起排查了?”

“若是可以,那就更好了。”謝陟厘想着多一份人手便能早一點排查完,而早一點排查完,便能少一匹馬受傳染,她懇求道,“學醫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可這匹馬若不及時救治,一條性命就沒了。不知道還有多少匹馬和它一樣……”

胡校尉在旁邊急得不得了,幾次想打斷謝陟厘,可惜都沒那個膽子。這姑娘真真是太不會看人臉色了,大将軍的臉已經鐵青了。

“學醫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你才得争此朝夕!你只有一年多的時間,若在這段時間你入不了太醫院,這輩子很可能都與太醫院無緣了。你以太醫院是那麽容易進的?即便看在我的份上收了你,你進去一樣是當擺設,到時一事無成,兩手空空,你對得起你自己麽?!”

風煊幾乎是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謝陟厘啊謝陟厘,你既然想進太醫院,就給我拿出點樣子,不然你這輩子就只能與這些牲畜打交道,一輩子只能當個獸醫!”

“……”他的怒火幾乎有實質,火星子好像能燒到謝陟厘身上來,謝陟厘下意識想退後,瑟縮了一下。

腳邊就是那匹病馬,它正躺在地上哀哀喘息,溫潤的大眼睛裏一片潮紅,眼角全是濕潤的淚水。

就這樣簡單診斷後開出的方子不一定管用,要救它還得看用藥後的反應。可她沒有辦法留下來,她得去背那些無窮無盡的醫書,去考那虛無缥缈的太醫院。

“……可是我願意。”謝陟厘慢慢地,低低地道,“牲畜的性命也是性命,我願意一輩子當個獸醫。”

“你說什麽?”

風煊的聲音沉了下來,一字一字十分清晰,每一個字都帶着一絲寒意。

他的眼睛裏明明已經沒有怒火了,謝陟厘卻覺得比方才還要可怕。

她整個人抖得更厲害了,可胸膛裏面卻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燃燒一樣,一些話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脫口而出:“我不想學醫術,也不想去太醫院!這都是您要我學我才學!我只想當一個獸醫,一輩子就跟這些牲畜在一起!”

這些話耗光了謝陟厘全部的勇氣和力氣。

說完最後一個字,她一整個人好像被掏空了。

風煊盯着謝陟厘看了許久,就像不認識她似的,慢慢點頭道:“好,好。謝陟厘,記住你自己說的話,将來莫要後悔。”

謝陟厘早已是兩腿發軟,風一吹都能倒下,舌頭不知道為什麽還挺硬,發出她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聲音:“這是我的真心話,我不會後悔的。”

你在說什麽啊!

謝陟厘的靈魂在咆哮,嫌命長嗎?!

不要啊!

小羽還在家裏等她!家裏的貓貓狗狗還在等她!

馬廄裏鴉雀無聲,獸醫們全都恨自己不能原地消失,生怕大将軍一怒之下把他們一起株連處置。

謝陟厘根本不敢擡頭,腦袋重得像塊大石頭,沉甸甸地扣在脖子上,頭皮一陣陣發麻。

許久許久,風煊終于開口了,聲音裏不帶一絲情緒:“冥頑不靈,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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