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更

回營的路上, 風煊一直沒有開口。

路山成跟在旁邊,十分忐忑。

他原以為風煊會沖出去找謝陟厘算賬——畢竟身為男人,誰能忍受得了頭上的綠帽子?尤其一下子還來三頂。

但風煊沒有。

風煊異常沉默。

路山成的目光便多了幾分同情。

唉, 有什麽辦法?畢竟這是主子頭一回跟女人打交道。

從前剛封王那陣, 流水介的女人和財寶送上門來, 主子全都原封不動地送回去,在官場上得了一個“鐵面閻羅”的名聲,連樂坊都沒進過一次。

可萬萬沒想到,這回居然栽在一個妖女身上, 偏偏這妖女道行如此高深, 把主子玩弄于指掌之間,傷透了主子的心。

路山成直想對着謝陟厘破口大罵, 又怕主子聽了更傷心,一路只得強行忍着。

但是到了大營他就忍不住了。

因為風煊沒有進大帳, 而是直接去了謝陟厘住的那間小帳篷。

啊啊啊啊這個妖女!

路山成心痛得好比一個八十老翁眼睜睜看着三代單傳的寶貝清純孫子被女伎勾進樂坊始亂終棄, 偏偏還癡心不改。

他将身一挺,擋在了帳篷前, 大聲道:“主子,您醒醒吧!”

風煊給他搞得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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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她那樣的女人難過根本不值當, 我早就說了她那個女人心機深沉, 一面裝出一付可憐模樣來勾引您,一面還在家裏備了三個男人, 簡直是無恥之極——”

“路山成!”風煊一聲喝, 打斷了他的義憤填膺, “你很閑是麽?去校場跑一百圈,不跑完不許吃飯。”

路山成張了張嘴,下一瞬新的命令又來了:“閉上你的嘴, 不跑完不許說話。”

路山成:“……”

還能怎麽辦?只能帶着一肚子苦水去跑圈了。

耳邊終于沒有人聒噪,風煊走進小帳篷。

裏面有一陣沒人住了,按北疆的風沙可以落下厚厚一層灰。但他想着謝陟厘随時會回心轉意,且她又是個愛幹淨的,圍裙都洗到發白,回來若是看見屋內髒亂定然不喜,所以命人每日打掃,務求潔淨。

此時帳內桌椅床榻樣樣安靜如舊,仿佛連空氣都像那一夜那般寧靜,只是風煊胸中氣血翻湧,難以平靜。

這不是生氣。

他當然不會生氣,有什麽好生氣的?他又不是路山成那個蛤/蟆腦子,真當自己戴綠帽了。

他一早就告訴她不要對他有非分之想,那麽她便遲早要另覓良人共渡此生,只是……三個未免有點多吧!

風煊重重地拳捶在桌面上,火氣和刺痛一起随着指節直沖胸膛。

那一晚他就是坐在這張桌子後面教她認字,她低垂着腦袋,頭發柔軟地垂在頰邊,昏黃的燈光将她的面頰照得像白玉一樣,讀錯了一個字還會臉紅,于是白玉便像是揉上了胭脂,一抹紅暈直從裏面透出來。

也就是在那一晚,她在他離開的時候依依不舍,問他要不要喝酒,圓潤的杏核眼裏帶着羞怯的關心。

明明……明明是那麽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怎麽會在家裏藏三個大男人???

為什麽?!

風煊的拳頭攥得死緊,胸膛急劇起伏。

但這不是生氣,沒什麽好生氣的……他只是覺得自己識人不明,竟然被這小丫頭騙了。

上一世明明成為了醫女,還說夢想是去太醫院,這一世卻自甘堕落不思進取,只想當個獸醫。

上一世明明可以為他而死,這一世卻從他身邊搬走,還備下了三個男人……三個!

風煊又一拳砸在桌上,這一次燈臺微微一晃跌了下去,在地上散了架。

不生氣……不生氣……

她是他什麽人?她哪怕有三十個男人也跟他沒有關系……

“來人!”風煊大喝一聲。

帳外的親兵立刻進來。

“去把謝陟厘叫過來!”

路山成發現了,主子罰他跑圈其實是為了他好。

他本來心裏頭替主子難受得好像要炸開來一般,但跑了幾圈之後,腦子倒漸漸清爽了起來。

他真是操心得有點過頭了,主子沒拿謝陟厘怎麽地,不代表主子癡心不改,還有可能是主子已經打算放下了。

以主子過往的殺伐決斷看來,主子這是去小帳篷跟自己的第一次心動道個別,他實在不該去打擾主子。

哎,着實該罰。

“喲,路郎将這麽勤力啊。”

路山成回頭,就見嚴鋒打馬過來,騎着馬跟在他邊上,笑眯眯地看着他,“這又是挨罰了吧?”

“罰你個頭。”路山成一面跑,一面喘息着問,“你一個養馬的怎麽又跑大營來了?”

“嗐,說起來還得感謝謝姑娘給我機會嘛,上回送來的那群公馬本是馬場要養的,如此挪到大營來,已經讓大營出了獸醫照顧,我總不能讓大營再出草料不是?所以這不是帶着人送草料來了嘛。”

路山成一聽這話就停下了:“這關姓謝的什麽事?怎麽就成她給你機會了?你腦子壞掉了吧嚴鋒?”

“不懂了吧?我不在了,你以後沒事多跟老孟學着點兒,人家可是樂坊最受歡迎的座上賓,讓他給你個榆木腦袋開點竅。”

路山成翻白眼:“你知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些個什麽屁話?”

馬兒踩着小碎步慢跑在路山成身邊,嚴鋒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你傻啊?公馬向來都是在馬場去勢的,為什麽突然好端端就要送到大營來?以前沒送過,現在突然送了,你難道沒看出哪裏有什麽不同?”

路山成:“有什麽不同?你該不會說是因為獸醫營多了個姓謝的吧?”

“正是!”

“是你個頭,腦子裏裝了太多水就不要跑出來亂蹦跶,小心把自己晃暈。”路山成忍不住停下腳步,連喘帶籲地把河邊那事說了。

嚴鋒聽得目瞪口呆:“我的娘,三個……原來主子喜歡這一款的,難怪安姑娘沒希望…… ”

“喜歡個屁!”路山成道,“主子以前都是被她蒙騙,這回是看清她的真面目了,瞧着吧,主子以後再瞧她一眼,我繞雲川城跑一圈。”

嚴鋒一時沒搭話,他坐在馬背上伸長了脖子,望着軍營某一處,隔了一會兒才道:“阿成,你知道雲川城方圓多少裏嗎?”

路山成:“嗯?”

問這幹嘛?

“你最好去問一問。”嚴鋒一臉同情,只是眸子裏的幸災樂禍出賣了他,“因為你得挑個日子去跑了。”

路山成下意識想罵人,然後就見嚴鋒舉起馬鞭指向某一處。

路山成順着那個方向望過去,剛好看到風煊的一名親兵領着一個人,拐了一道彎,往大帳方向走。

那人穿一身洗到發白的藍圍裙,簡簡單單垂在腦後的一條辮子,不是謝陟裏是哪個?

路山成:“!!!!”

不是吧?!

主子你給我清醒一點啊!

親兵進去通傳,謝陟厘在帳外等候。

“讓她進來。”

裏頭傳出風煊的聲音,不是很大,因而聽得有幾分含糊,但謝陟厘覺得這聲音好像比平時要低沉些,仿佛含着一絲明顯的不滿。

謝陟厘低着頭邁進大帳。

她來這中軍大帳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來都很緊張。

尤其是她進來行了禮之後,頭頂卻久未聽風煊開口,她便更緊張了。

風煊叫她來總不會是為了拉家常,為來為去必然還是想拉她去學醫。他此時沉吟得越久,一會兒說出來的話定然就讓人越難拒絕。

孰不知風煊不開口,是因為他一看到她一進來,一句“聽說你給自己找了三位如意郎君啊”就到了嘴邊,險險出口之際把自己驚着了。

——聽上去過于陰陽怪氣,過于像……吃醋。

真把這種話說出口,他絕不會原諒自己。

現在問題來了,他把她叫過來,确确實實是想問這事的,若不問這個,該問什麽?

大帳內靜得落針可聞,空氣都變得緊張,兩個人的喉嚨都有點發緊。

謝陟厘比風煊更撐不住,這一個來月她是日日都擔心被逮回那間小帳篷。

有時候做夢都是背醫書,背到醒來一看自己在醫護營才長出一口氣,覺得醒來真好。

她真的再也不想回來了嗚嗚嗚。

“大、大将軍,”謝陟厘壯着膽子道,“我、我有話想跟您說。”

風煊立即道:“你說。”

謝陟厘從這兩個字裏好像聽出了一絲松了口氣的感覺,但也無暇多想,一鼓作氣道:“我很感謝您的好意,但我真的不想學醫。我腦子挺笨的,學不來,就算回來也只是浪費您的時間,您這麽忙,就別在我身上費心了吧?”

頭頂沒有聲音,謝陟厘脖子發僵,也不敢擡頭,只有硬起頭皮,一鼓作氣把想說的說完,“我覺得……您與其在我這裏浪費時間,不如另外選一個好料子栽培。曹大夫原先就是開醫館的,聽說有好幾個徒弟,您要不要叫他們來試試看?”

她說到這裏頓住,因為聽到了衣履之聲,風煊起身了。

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跳頓時更快了,臉色一陣陣發白。

拒絕大将軍的下場,她不是沒想過。

“大将軍有隐疾”這種事本來就不是她該知道的秘密,現在她知道了還想走,哪有那麽容易?

可如果就這麽強留下來,只不過白白費時費力,她有幾斤幾兩自己再清楚不過,到時候入不了太醫院,治不好大将軍的病,只怕麻煩更大。

她可以發誓不告訴任何人大将軍的秘密,起再毒的誓都可以,只是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

謝陟厘還沒有想好怎麽起誓,下巴就被人捏住,擡了起來。

視線迎上風煊的臉,他的臉色看起來有幾分鐵青。

“謝陟厘,你是不是覺得,是個人我都願意送他進太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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