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更

謝陟厘心道:不不不, 我從來沒有這樣覺得,您一定還想挑個老實聽話、最好嘴嚴實的。

但這麽一想更緊張了,她當真是樣樣都很符合。

除了天分為零, 簡直是個完美的木偶。

“旁人去不去太醫院與我有什麽關系?若不是欠你一條命, 你當我是有多閑, 才願意這麽盯着你學醫,一心送你進太醫院?!”

謝陟厘原來正暗自發抖,此時忍不住眨了眨眼:“什麽……欠我一條命?”

風煊:“……”

他是着實惱火了,居然把這種話說出了口。

“我只是不想你老來後悔自己年輕是因為貪閑犯懶而致一事無成, 懂嗎?”他強行改了口, 道,“人和牲畜一樣, 生來就知道要吃要暖,長大通曉男女大欲, 還要想要衍綿子嗣, 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人生中只有這些, 那與禽獸又有何異?謝陟厘,莫要像禽獸般過這一生, 定下了夢想便要去豁力去追, 再多的苦和累都是為了實現心中所願,這才是人該過的一生, 知道嗎?”

他的聲音本就比旁人低沉些, 緩緩道來的時候, 謝陟厘只覺得他的聲音仿佛能從耳朵直接震動她的心裏頭去。

他再兇再冷,她都有心理準備,可他偏偏這樣語重心長, 卻超出了她的防備範圍,不知道他要打哪一副牌,頓時有點呆呆的。

愣了一會兒才喃喃道:“可我……我的夢想并不是太醫院……”

風煊皺眉:“那你想要什麽?”

這話問出口就知道錯了。

她想要的他還不清楚嗎?

在戰場上的千裏追随,在箭雨前的以命相救……不都是為了他?

謝陟厘低頭道:“我……我就是想回家,好好帶着小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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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霸道、威風還有雄壯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這句話闖入風煊的腦海,宛如燒紅的烙鐵蓋上腦門,風煊喝道:“住口!”

聲音之大,以及聲音裏的怒氣之盛,讓他自己都呆了呆。

謝陟厘更是給吓得不行,一直硬撐着的勇氣消耗殆盡,她的臉頓時白如紙,整個人忍不住開始發抖。

風煊深深呼吸,告訴自己,是因為他先絕了她的念想,她總不能孤孤單單過一輩子,總是要找別的男人的。

可這種念頭一過腦子,腦仁就被燙傷了一樣生疼,胸口裏堵着一口氣,上不得上,下不能下,憋得難受。

明明這樣難受了,瞧着她這麽個瑟瑟發抖的模樣,心卻自顧自開始發軟,不由自主想:罷了,罷了,她要幹什麽就由她去吧。

就在此時,帳簾被一把撩開,孟澤大步闖了進來。

孟澤是軍中少有幾名不經通傳也可入帳的人之一,一進來才發現風煊面前站着個泫然欲泣的謝陟厘,風煊則是一臉想哄卻不知道如何去哄的神情。

孟澤是個情場高手,一瞧便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奈何事情緊急,刻不容緩只得湊到風煊耳邊,低聲道:“安慶源帶着安崇恩來了,已經快到大營外。”

風煊瞬即收斂了心神,點點頭,“督護大人大駕光臨,你去迎一迎,就當我不知道。”

這一個點頭間謝陟厘瞧得清楚——他身上像是有一具堅硬的殼子,方才那些惱怒的、柔軟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下子全給收進了殼子裏去。

謝陟厘有一種感覺:這一刻的他才是那個戰無不勝的大将軍王,方才那一個……好像才是真正的風煊。

孟澤俯首接令,不過視線還是落在了謝陟厘身上。

這意思很明顯了,謝陟厘連忙行了一禮想要告退,風煊忽然拉住她的衣袖:“哪兒去?”

語氣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親昵。

謝陟厘有點茫然:“……”

這是哪一出?

孟澤低聲道:“大将軍,事關機密,這個……”

風煊道:“你去便是,我自有分寸。”

孟澤明顯還想說點什麽,到底還是忍住了,轉身離去。

風煊的手還拉着謝陟厘的袖子,目光落在她臉上:“謝陟厘,你是軍中一員,須得聽從軍令,知道麽?”

他的眼神讓謝陟厘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結結巴巴道:“知、知道。”

“而今有項軍務,我須得借用你一下。”風煊道,“望你好好配合,事成之後,我有重賞。”

謝陟厘顫聲問:“我、我要怎麽配合?”

“很簡單,一會兒無論誰讓你走,你都賴着不要走。哪怕是我開口,你也不要聽。”

謝陟厘:“……”

聽上去确實很簡單,但問題是,一個是大将軍,一個是大督護,她敢不聽,那不是找死嗎?

帳外已經傳來了一聲蒼老的哭嚎:“大将軍!是我教子無方,對不起您吶!”

在帳簾被掀開的那一瞬,謝陟厘只覺得發尾一松,辮子蓬然散開來,烏黑的秀發披了滿身。

一股清幽的發香撲面而來,像是細霧般具有實形,把風煊籠罩在裏頭。

風煊手裏握着那根發帶,心裏不來由地有了一絲與眼下情境截然不符的悠然——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樣,不僅是額發,她的頭發天生微卷,彎曲纏繞,如雲如霧。

下一瞬,他低下頭,把臉埋進了她的發間。

謝陟厘全身的血液都往腦袋沖,兩耳聽到“嗡”地一下響,大腦一片空白,臉上燒紅了一片。

她甚至還感覺到他在她發間蹭了蹭,不知是鼻梁還是嘴唇。

“大将軍——”門外人的哭腔也差點兒嗆在喉嚨裏,變成一連串的咳嗽。

風煊猛然擡頭,立時後退兩步,語氣有點意外:“安大人?”

然後十分冷淡地吩咐謝陟厘:“我這會兒有事,你先退下吧。”

謝陟厘一時間只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大夠用,并且習慣性應了一個“是”字,才想起自己的使命。

“是……”她一咬牙,“是……不會走的。”

風煊皺眉,語氣頗為嚴厲,聲音卻是低沉悅耳:“聽話。”

十分莫名地,謝陟厘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她趕緊安撫自己,開什麽玩笑?執行軍務呢這是。

不過她對于自己執行的軍務是半點譜都沒有,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面對什麽戲碼,只能一個“不”字咬牙到底:“我就是不走。”

她這麽低着頭,雖是咬牙切齒,但整個語氣軟軟的,着實硬不起來,任誰聽着都像是撒嬌。

風煊在宮中見慣了女子争奇鬥豔,手段頻出,對于女子扭扭捏捏的撒嬌原本最是厭煩,可這一刻心裏卻像是給小貓爪子輕輕撓了一下似的,又麻又癢的,聲音裏不用刻意裝腔作勢,自然就帶上了一絲寵溺:“別鬧,我這兒有正事。”

謝陟厘發現了一個要命的事實,他的聲音怎麽這麽好聽?本就低沉的嗓音再這麽湊在耳邊,又低、又輕、又柔,簡直能直接把人的心酥化了。

醒醒!

他是大将軍!

這是軍務!

靠着靈魂拼命敲警鐘,謝陟厘才堅持住了,“我……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走。”

風煊留下謝陟厘是要做給安慶源看的,明知是假的,但這會兒見她滿面飛紅,語帶嬌嗔,心竟然真忍不住跳了跳,只覺得滾燙火熱。

不能再演下去了,再演不知道她還會有什麽情狀出來,他頭一次懷疑自己的定力。

“讓安大人見笑了,”風煊把謝陟厘帶到身後,面露無奈地向安慶源道,“婢子無狀,實是在我調/教無方——”

說到這裏他像是才看見被捆成粽子的安崇恩,吃了一驚,“小安大人這是為何啊?二位快快請起。”

安慶源哭到一半,不上不下的,情緒受到了嚴重幹擾,此時再接着嚎就不大順暢了,只是滿面老淚縱橫,嗓子嘶啞:“臣老了,不中用了,收到大将軍送來的東西,才知道這孽障竟然做下此等禍事!如此禍國殃民,天理難容!我安家就算是斷絕了香火,也絕容不下這等不忠不義之徒!大将軍,人我已經給您捆來了,要斬首還是要淩遲,全聽您的發落!”

這樣精彩的哭戲,風煊上一世已經見識過了。

且當時因為沒有謝陟厘這一出打岔,安慶源哭得悲怆凄涼,感天動地,他不覺深受感染,認為人間正氣不絕,這位老臣着實忠義過人,竟沒追究他早上才把折子送出去,為何當天這位老臣就押着兒子上門認罪。

上一世他還安慰安慶源,一切預備交由刑部入案,到時朝廷會派巡查使親臨北疆,徹查此事。

安慶源當場感激涕零,又深悔自己教子無方,在帳外當着所有人的面,斬下了安崇恩的頭顱。

縱然是風煊,也不禁為他的大義滅親所動容。當即派快馬追回了奏折與證據,保住了安家顏面,并在第二年的大戰對安慶源委以重任,将大軍的糧草供應全權托付給安慶源。

當大軍深入大漠,他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樣的錯誤——糧草比援軍還要渺無蹤跡,一顆也沒有供應上。

回想到那一戰數萬人浴血殺敵卻只能以冰雪充饑,那麽多勇猛的戰士久經沙場,卻在最後餓到連刀都拿不起,風煊只想仰天大笑——風煊啊風煊,你識人不明,上輩子死得活該!

而今,罪魁禍首就在面前,風煊走向刀架,抽出孟澤那把刀。

刀光雪亮,映在風煊的眉眼間。

謝陟厘心跳無端加快——她覺得他的眼睛比刀光還要亮,還要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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