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三更!
風煊提着刀, 走向安崇恩。
安慶源哭道:“俗話說,子不教,父之過, 這孽畜罪該萬死, 大将軍您連老臣一塊殺了吧!”
安崇恩也哭道:“父親, 都是我的錯,跟您沒有關系……”
父子兩個痛哭不止。
風煊上一世也看過這一幕,當時他想到了自己那個遙遠的、高高在上的父皇。
他的父皇确切地說只當了他的兩天父親,一是他出生那一日, 二是他陣前救駕, 封他為王那一日。
那一日父皇親手将王爵印寶授予他,雙手短暫地握住過他的手, 那是他唯一一次感受到父親身上的溫度。
所以當時他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難以自抑地, 心中酸楚了一下。
就是這一下心軟, 蒙蔽了他的目光,他看不到安慶源殺子的真相——并非是家國大義淩駕于父子親情之上, 而是奏折一旦送到京城,巡查使一旦來到北疆, 查出來的就不止是安崇恩。
安崇恩只不過是個替死鬼, 糧草也只不過是安家貪墨的一小項。安慶源不是大義滅親,而是棄車保帥。
刀鋒接近安崇恩, 慢慢停在安崇恩的胸前。
沒有人抵擋得住死亡的恐懼, 安崇恩臉上蒼白如死, 涕淚橫流:“不要,不要殺我……父親,父親救我, 救我……”
風煊手中的刀光一閃。
謝陟厘下意識發出一聲驚呼,捂住了眼睛。
然而耳邊響起的不是慘叫,而是驚呼,她悄悄從指縫裏睜開眼睛,只見安崇恩好端端地跪在地上,身上的繩索被刀鋒挑斷,散落一地。
“小安大人勿驚。”風煊手裏刀抛給孟澤,視線從謝陟厘身上帶過,微微一笑,“我怎麽會在帳中殺人?某人膽子小得很,見血了是要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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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陟厘:“……”
感覺她好像就是這個“某人”。
但大将軍你能不能不要這麽眉眼帶笑?這個……真的太容易讓人誤會了。
等等……她這才反應過來,大将軍留她下來的目的,可不就是想讓這二位誤會?
方才有那麽一瞬,他是真的想把刀捅進安崇恩的胸膛。
但謝陟厘的驚呼聲讓他清醒了過來。
他把她留下來不過是臨時起意,但這一刻着實感謝她在。
她就那麽站在那兒,吓得雙手捂臉,露出一雙滾圓的眼珠子,便能給他心中注入一股暖意,驅散胸中冰冷的殺氣。
她在,便真好。
她沒有死。這不是上一世。這一世重新來過,一切還有可能。一切充滿希望。
他甚至能在聲音裏帶上自在的笑意,雙手把安慶源扶了起來:“安翁為天子在北疆牧民二十載,勞苦高功,區區糧草算得了什麽?我只不過是想提醒一下令公子今後小心注意些,若真心處置令公子,我早就把證物送往京城了,怎麽還會送到尊府呢?”
安慶源老淚縱橫:“是老臣對不起大将軍,對不起陛下啊!”
風煊含笑:“安翁之能,父皇與我皆是有目共睹。父皇臨走之時,還說安翁是國之柱石,要我多向安翁讨教。我雖有節度北疆之權,但只知醉心軍務,于庶務民生一途一竅不通,今後還望安翁多多指教才是啊。”
安慶源一臉感動,含淚道:“老臣萬死不足報答陛下深恩、大将軍厚誼,從今往後,大将軍凡有所命,老臣無所不從!”
如此你來我往幾番,兩人已經俨然成了生死之交,随時可以為對方抛頭顱灑熱血。
風煊原本就生得俊美,只是平素不愛笑,自帶三分森冷肅殺之氣,能拒人于千裏之外。此時語笑晏晏,謝陟厘才發現他的左臉頰居然還有一道笑紋,笑起來的模樣可以用明若朝霞來形容。
只是,讓她覺得很陌生,感覺這好像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大将軍。
她認識的那個大将軍身先士卒,雖然嚴厲卻心地寬厚,溫和起來如兄如父,所以她才敢硬起頭皮表達心中所願,告訴他她不想學醫。
不過她才見大将軍幾面,又了解人家多少?想來這才是真正的大将軍吧,于不動聲色中運籌帷幄,和當朝大員談笑風生,糧草什麽的也可以一笑置之。
兩人聊得投機,風煊命人傳宴,讓孟澤和路山成做陪,留安氏父子喝酒。
謝陟厘以為她的軍務到這裏便結束了,正要退下的時候,風煊把酒壺往她手裏一塞,“倒酒。”
謝陟厘心裏嘆了口氣。
她還真是一物多用,如今又成侍酒的了。
只是是誰說過喝酒誤事來着?
安氏父子暗暗交換一個視線——傳言果然不可信,什麽滴酒不沾、不近女色,全是假的。
孟澤與路山成酒量都很不壞,尤其是路山成,喝起酒來異常兇猛,把個安崇恩灌得口齒不清。
風煊也受了幾杯敬酒,喝到第五杯的時候,他向謝陟厘使了個眼色,看看她,又看看酒。
“……”這眼色謝陟厘接收是接收到了,但完全不懂他是什麽意思。
下一瞬,風煊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将她往懷裏一帶,謝陟厘只聞見一陣酒氣,整個人便靠在了他的胸前。
他的胸膛看着并不寬厚,靠近了謝陟厘才驚覺自己個子小,他一只手臂就能将她圈個嚴實,只隔着一層布料,她清晰地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溫度,以及渾重的心跳。
不過很快,這些她就感覺不到了。
因為風煊俯下臉,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快,管一管我,不許我喝酒。”
謝陟厘耳朵裏是嗡嗡響的,自己都懷疑自己有沒有聽真。他離她太近了,耳尖只覺得一陣陣熱氣噴上來,灼熱得像是直接碰到了他的嘴唇。
風煊說完便松開了她,但等了有一會兒還沒見她行動,她呆呆地坐在他身邊,臉紅得像是能騰騰冒出熱汽。
風煊覺得自己可能喝多了,不然怎麽會覺得她這臉紅紅的樣子這麽可愛,讓人忍不住擡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唔,軟軟的,彈彈的,仿佛再用力一點就能掐出些香甜的汁水來,像一枚紅透了的小杮子。
“發什麽呆呢?”
他道。口齒有幾分含糊。
“你、你不能喝了。”謝陟厘這才記起自己的使命,只可惜聲如蚊蚋,細不可聞,完全沒有管人的架勢。
“你說什麽?”風煊低下頭,把耳朵湊近她面前。
那麽大一顆腦袋就這樣送到了面前,謝陟厘已經分不清他是演戲還是真醉,“你、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這回風煊聽清了,歪着頭微笑:“我為什麽要聽你的啊?不聽你的不行嗎?”
完蛋。
謝陟厘心想,這是真醉。
這樣爛漫的笑容,清醒的大将軍打死也笑不出來。
“反正我說不喝就不能喝了。”謝陟厘一把按住他的杯子,語氣甚是嚴肅,但臉上一直燙得很,肯定還是紅紅的,她自己都覺得沒多少說服力,遂加重了一點語氣,認真道,“你聽話。”
風煊再次笑了,這一次整個人靠進了她懷裏,腦袋擱在了她肩上,含含糊糊道:“好,都聽你的。”
他這麽一大個人靠上的一瞬,謝陟厘只覺得自己僵成了一塊石頭,魂都快飛走了。
安慶源見風煊顯然醉得厲害,笑着開了幾句玩笑,便起身告辭,帶着同樣醉得不輕的安崇恩離去。
路山成還想留下來照顧風煊,被孟澤一把拖走,一起去送客。
謝陟厘試圖扶起風煊,風煊卻像沒了骨頭似的靠在她身上,他又重又沉,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奈何不了他,正發愁的時候,風煊忽然睜開了眼睛,推開她站了起來,從後門沖出帳外。
不一會兒,謝陟厘聽到了嘔吐聲。
她拿不準他到底是個什麽狀态,不過想想還是倒了一大杯熱水送過去。
她剛起身,風煊便回來了,步履略有不穩,但眼神還算清明,接過她遞來的水,“謝了。”
看起來應該是清醒的。
那麽之前……是裝醉?
風煊手腳像是還有些綿軟,把自己攤在椅子裏就不動了,只望着她。
帳內燈火明亮,分外靜谧,他的目光也分外柔和,眸子裏幽幽深深的,有什麽她不了解的東西在閃爍。
謝陟厘給他看得有點慌張,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麽站着發呆,道:“我去喚親兵來侍候您。”
她說着便走,風煊卻拉住了她。
這一次,拉的不是袖子,是手。
指掌與指掌接觸,肌膚與肌膚相疊,他手上的熱度迅速傳來,仿佛能直接滲進皮膚裏去,謝陟厘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想掙脫,他卻使了力氣,謝陟厘驚呼了一聲,整個人重心不穩,被扯得栽向他的懷裏。
還好謝陟厘眼疾手快,在最後關頭撐住了椅子的扶手,這才避免直接砸進他的懷中。
但她這麽撐在風煊的上方,風煊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視線也懶洋洋的,手依然抓着她的手,沒有松手的打算,目光異樣地綿軟,與平時大不相同。
謝陟厘完全給他搞懵了:“大、大将軍,您現在是醒是醉啊?”
風煊微微一笑:“你猜。”
謝陟厘:“……”
我猜個鬼啊。
維持着這個詭異的姿勢,她想到了一個法子試一試。
“大将軍,您之前說,欠我一條命,是什麽意思?”
“是啊,我欠你一條命,所以我要報恩。”風煊認真地道,“所以我要實現你的夢想,送你進太醫院。”
好像是真醉了。謝陟厘想。
……是個好機會。
“那個……大将軍,您非要報恩的話,能不能換個別的?我真的不想進太醫院。”
“不要進太醫院?”
風煊看着她,她的發絲還是披散的,逆着燈光紛然如霧,他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絲,如此輕盈柔潤順滑,握在手裏,像握着一匹最最上等的貢緞。
夢想都不要,看來真是只要他了。
罷了,那就成全她吧。
“行。”他深深地道,“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你。”
“真、真的嗎?”謝陟厘一時太過激動,話都不會說了,“什麽都可以?”
風煊微笑:“是,一切都可以如你所願。”
“啊啊太好了!”謝陟厘發出一聲歡呼,“那、那我這就去收拾東西回家,謝大将軍,大将軍萬歲!”
她說着一躍而起,歡歡喜喜地跑了。
留風煊一人在大帳,還保持着方才的姿勢,手裏僵硬地握着一團空氣。
……回家?
什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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