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快把大将軍帶走
“我的天吶……”王大娘的嘴巴半天合不攏, “我就說老謝那油鹽不進的樣子,誰能買動得了他?”
王二哥發急:“你還有功夫想這個?我前兩天才給我們師爺送了禮,他不會也要下臺了吧?”
百姓們有交頭接耳的, 有義憤填膺的, 有人手裏原本正握着鹵蛋吃, 越聽越氣,大罵一聲便砸向安慶源。
路山成瞧得明明白白的,還想閃過身以免被誤傷。
哪知旁邊的風煊一擡腳,把他踹了過去。
“啪”, 鹵蛋正中路山成腦門, 砸得他好一陣頭暈眼花。
“主子……”路山成委屈得不行。
“他犯的是國法,自有國法處置, 莫讓人洩憤。”風煊眼睛掃過安慶源,淡淡道, “當朝二品大員, 這點體面還是要給的。”
“大将軍好手段,安某輸得心服口服。”安慶源死死要盯着他, “只是未經朝廷三司合議便定了安某的罪,大将軍這般只手遮天, 就不怕引人側目?來日身遭反噬, 只怕下場還不如我今日。”
風煊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京城有位好二哥,是太子殿下。
太子生來才具平庸, 但架不住會投胎, 托生在姜後的肚子裏, 一出來就背靠着姜家那棵大樹,生平以鏟除所有具有威脅的兄弟為己任,十分操勞。
上一世他只待在軍營, 對北疆政務半點不沾手,除了确實是一心抗擊北狄外,不想被這位二哥惦記,也是一大原因。
但這一世他已經明白了,縮手縮腳一味避嫌,只會讓自己的後方一片狼藉,破綻百出,最終給他招至慘敗,兩萬人馬,無一生還。
那個結果他絕不允許再發生。
安家父子被帶了下去,各級官員與北疆望族鄉紳,屬于安家派系的已經被控制了起來,其餘人等有些還沒能從震驚中緩過勁來,另有一些則早就不滿安家父子所作所為,今見這對父子惡貫滿盈,欣喜之下,紛紛為風煊歌功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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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煊向來懶怠應付這種場合功夫,這種事情孟澤做得最是慣熟,風煊便全交給了他去。
賽馬場上人頭攢動,好像整個北疆十三州的人都來了,馬匹嘶鳴,人聲沸騰。
再遠一點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青草正是一年當中最旺盛的生長季,在陽光下蒸騰出清冽的香味,随着風如水波般起伏。
更遠一點是高聳入雲的天女山,峰頂上的積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應該快來了。
上一世,古納派人僞裝成參加賽馬會的騎手,裏應外合,在賽馬場上一番肆虐劫掠。
領兵前來的是古納最得力的心腹大将索文措,此人的箭術可謂是天下無雙,是古納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
現在他就等着這把刀砍過來。
收回視線的時候,忽地好像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龐。
風煊的視線立即再掃回去,在人海之中去尋找那張臉——好像是謝陟厘。
不,不是好像,應當是她。
膚白勝雪,在北疆人當中是極少見的膚色,實在讓人過目難忘。
但他不敢肯定。因為在這段日子裏,他好像不時便會有這種幻覺。
比如蹓馬時會習慣性經過獸醫營,隐約覺得帳篷裏有道纖瘦的人影在忙碌。
比如把追光送回馬廄時,總忍不住看一看柱子後面是不是藏着個人。
再比如有時夜裏睡得晚,會下意識凝神聆聽旁邊帳篷的聲響,總覺得好像有人在來回踱步,朗朗讀書。
當然這些都是錯覺。
也有可能是單純眼花。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遠處傳來雷鳴般的聲響,大地仿佛在隐隐震顫。
底下的百姓還以為是又有什麽高手來參加賽馬會,忽見旁邊騎手翻身上馬,拔出刀刃,見人就砍。
這樣的騎手還不少,風煊在高臺上看得分明,這些人幾乎是同時發難,像是在人群裏炸開了數十處煙花。
他們算準了,在人多密集之處,這樣的動亂是致命的,人們光是奔走踩踏就不知死傷多少,上一世這一片賽馬場的草地幾乎都被染紅了。
但這一次那些扮成騎手的北狄人還沒來得及沖出去,身邊明明該驚惶逃竄的騎手喊都沒有喊一聲,從馬背上抽出刀就照他們的馬腿砍——刀身硬挺厚重,乃是軍中實打實的斬/馬/刀,專門用來對付北狄騎兵的。
同時那些官兵豎起盾牌,護住百姓們後撤,百姓們雖有驚恐,好歹沒有見血光,總算是沒有激起大亂。
謝陟厘抱着小羽往後跑的時候險些摔了一跤,還是一名官兵扶住了她,她連忙說了聲“多謝”,擡頭卻發現官兵衣飾下面居然是個熟人。
“應該的應該的,哎,謝姑娘這不會是你兒子吧?”
謝陟厘:“……”
居然是嚴鋒。
難怪安慶源使喚不動這些官兵,敢情早就全換成了風煊的人。
“姓嚴的你他媽還不上馬!幹活了!”
那頭路山成狂吼,一面跨上馬背迎向前方敵軍,這邊制造恐慌的只不過是小麻煩,那頭才是來勢洶洶的真對手。
“來了來了,老子這回要将功折罪!”
嚴鋒翻身上馬,沖了上去。
被天女山大營的人頂替的不單是官兵,還有好些參賽的騎手和圍觀看熱鬧的百姓,他們脫了外袍一扔,露出底下全副武裝的铠甲,嘶吼着向敵軍沖去。
沖在最前面的是風煊,他騎着追光,衣袍上的金線刺繡的蟠龍張牙舞爪,仿佛要在陽光下騰空而起,異常耀眼。
他手裏握着的是一杆槍,銀灰色的槍尖清冷如月,鮮紅朱纓明烈如火,旗兵在他身後張開了一面大旗迎風招展,黑底赤焰,張狂奪目。
那是烈焰軍的軍旗。
這一支像刀鋒般插向敵軍的,是風煊一手帶出來的烈焰軍。
從三年前打敗兇王庫瀚開始,烈焰軍便成了整個北疆的守護神。家裏有兒子的人家,父親趕集時若能帶一面粘土捏成的烈焰軍旗回家,無疑便是世上最最好的父親。
烈焰軍旗一出,好些參賽的騎手和百姓當中的青壯年男子都停下了逃命的腳步,僅僅一頓之後,他們拍打着的坐騎,揮舞着兵器,追随在烈焰軍身後,一起沖向敵軍。
“阿厘,你發什麽呆!還不快跟上!”
王二哥方才走路稍快了一些都嫌有辱自己的斯文風度,此時扯着老娘的胳膊一路狂奔,王大娘幾乎是腳不沾地,只能回頭扯着嗓子喊。
賽馬場上的人實在是太多,雲川城就算是放開三道城門,一時也吞不完烏泱烏泱的百姓。
這還是幸好門口有官兵指揮,不然衆人你争我搶,更進不了城。
王二哥跑得再快也沒有用,到門口還是被堵住了。謝陟厘總算追上了兩人,把小羽交給王大娘:“大娘,幫我帶好小羽,我去牽馬。”
王大娘跌足:“這時候還管什麽馬!逃命要緊!”
“有大将軍在,沒事的。”謝陟厘道,“我一會兒就來。”
因為入場晚,城門附近早就停滿了馬車,擺滿了攤子,她那架簡易的馬車遠遠地停在一塊大石頭後面,解下缰繩之後,不知為何忽然聽得城牆上一陣驚呼。
“大将軍中箭了!”
謝陟厘吃了一驚,迅速爬上那塊大石。
草原平坦,戰場盡收眼底。
明明是亂戰之中,謝陟厘一眼就找到了風煊。
他的馬太過耀眼,他的人也太過醒目,他手中的槍也像是拽着明月的光輝,連人帶馬,疾如流星,沖向北狄軍中一員将領。
那名将領手持長弓,不知連射了多少支箭,風煊在馬背上飛身閃避,卻是一往無前,直搗黃龍,一槍/刺中了那名将領的心窩,将那名将領從馬背上挑了起來,直接掄飛出去。
但烈日下,所有人瞧得清楚明白,風煊胸口中了三支長箭,整片衣襟都染紅了。
“主子!”
“大将軍!”
所有人向着風煊的方向沖過去,但此時已是亂戰,再加上後面那些自願加入的騎手與壯丁不懂戰場進退,且看不懂旗語指揮,只知道看見北狄人就砍,整個戰場更是亂成了一鍋粥。
此時北狄軍已經大亂,準備抽身回撤,可等着他們的是從後方冒出來的北疆騎兵,這一刻他們終于明白自己來得為何如此順利——風煊是故意張開口袋放他們進來的。
謝陟厘從馬背上卸下車轅,也不用馬鞍,直接翻身上馬,沖出戰場。
全部動作瞬息間便完成,和平常一樣輕盈穩定,呼吸平靜極了,馬若有靈,大約也會覺得主人只是想帶它出去蹓一蹓散散心,但沒想到,它的主人直接帶着沖向前方。
“威風,現在就看你了。”
謝陟厘在馬兒耳邊道。
馬兒長嘶一聲,帶着主人,一人一馬就像魚兒入水那樣擠進了亂糟糟的戰場。
謝陟厘覺得自己好像是行走在一場夢裏。
周圍的殺伐争鬥變得模糊而遙遠,喊殺聲像是隔着一層水面傳過來,她的人與馬皆靈巧安靜,輕盈得像一陣風。
後來她好多次回憶起這一刻,才發現她真是命大。當時北疆這邊已經占據了上風,幾乎是四五個北疆人對上一個北狄人,北狄人忙于自保無暇砍她,北疆人一瞧自己人,自然不會砍她,她便這麽被威風帶着,見縫就鑽,終于在刀光劍影的間隙中看到了一截烏黑柔亮的馬尾。
追光!
找到了追光便是找到了風煊,風煊仰躺在地上,追光不住低頭往他身上蹭。
一名做普通百姓打扮的男子正要把他拉起來,見到謝陟厘突然闖入,猛然一驚。
就是這眼神讓謝陟厘覺得不對,他身上有她在軍營才見過的肅殺之氣,和普通的百姓截然不同。
而且周圍亂鬥,這個小小圈子內卻有一種異樣的安靜,一群同樣做百姓打扮的人有意無意地将這裏圍成了一個小圈,與外面的混亂隔絕開來。
“放下大将軍!”謝陟厘腰肢像是折斷了一般,俯身從撿起一把刀,刀柄上還沾着血,滑不留手,她沒有發現自己從手到聲音都在顫抖,“你們、你們放下大将軍!”
風煊仰躺在地上,謝陟厘以一種從天而降的視角出現在他的視野,他的手指輕輕擺了擺,那名作百姓打扮的男子立即松了手:“姑娘來得好,我們正要救大将軍,快,把大将軍帶走!”
他說着便揮刀向北狄人砍去。
謝陟厘來不及多想,只為他不是敵人而松了口氣,立即下馬扶起風煊。
風煊是北疆的戰神,在百姓心中如天神般偉岸且無所不能,此時卻像個孩子一樣靠在她的懷裏,略動一動,胸膛的三支箭矢便随之晃動,他的眉頭緊皺,整個人蒼白無力。
“阿厘……是你啊……”
風煊伸出手,想碰一碰她的臉,他的手上滿是鮮血,才碰上,血跡便沾上了她的面頰,但風煊不想停下來。
這是,他在夢裏看過的眼神。
這是,他在夢裏見到的阿厘。
明明恐懼,卻依舊強撐。明明痛楚,卻面露微笑。明明纖弱,卻義無反顧地為他擋住箭雨。
“是我,是我……我來救你了,大将軍,我來帶你走……”
謝陟厘只覺得自己的視野一時清晰一時模糊,才發現自己哭了,淚水不要錢似地嘩嘩往下淌,一面扶他一面打濕了風煊的衣襟。
“帶我走……帶我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風煊的聲音很低,“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我……不要把我的消息告訴任何人……我身邊,有叛徒……”
他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她身上,聲音因為無力而顯得口齒纏綿,“阿厘,我說過,我能信的,只有你了……”
“大将軍放心,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謝陟厘抹着眼淚發誓。
你為我師父正名,這份恩情就算是要我用性命來報答,我也心甘情願!
在意識快要模糊之際,風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是的,我知道你會保護我的。
你會用你的性命來保護我。
你已經做過一次了。
“威風,威風,靠你了,回去給你麥芽糖。”
他聽到她拍着馬頸這樣說,最後一絲神智在腦子裏轉了轉。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時,風煊是微笑着的。
……原來,威風是一匹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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