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小孩子不要亂說話

謝陟厘只覺得他的眼神不似往日清明堅定, 神情也有些恍惚,看起來像換了個人似的,看着十分不對, 遂大着膽子, 伸手碰了碰他的額頭。

手一碰上去就覺出一股灼熱, 竟是已然燒起來了。

無論是人是獸,外傷後的發燒都是生死玄關,扛過去了便能撿回一條命,扛不過去便是死路一條。

謝陟厘抓藥的時候再三問大夫治療之法, 大夫交代她務必讓病人好生吃藥, 另外注意降溫散熱,總之除了悉心照料之外別無良方, 只能靠病人的體力和意志力硬扛。

“大……爺,”謝陟厘扶着他, “您覺着怎麽樣?口渴嗎?要不要喝點水?晚上的藥快煎好了, 我一會兒就給您端來。”

風煊腦子裏有幾分渾渾噩噩的,确實覺出幾分口幹舌燥, 便點點頭。

他的眼神還直直盯着小羽身上的布料,滿腦子不知怎地就只剩一句話——我也想要新衣裳。

但這種話即使在頭腦發熱之際, 他也實在說不出口, 只能尋着另一樣不滿,道:“說了別叫大爺。”

他身上無力, 口齒也有幾分含糊, 話說得嘟嘟囔囔的, 很有幾分抱怨的意思。

謝陟厘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風煊,感覺就像……一個撒嬌的小孩。

她一面為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心裏給風煊磕了個頭,一面希望風煊病愈之後不記得自己這會兒是什麽模樣, 以免到時生出殺人滅口的念頭。

“那叫您什麽?”

“叫……”風煊口齒不清,“……阿煊。”

這兩個字就算借謝陟厘十個膽子,謝陟厘也不敢說出口,只好各退一步:“您不嫌棄的話,我叫您一聲‘大哥’吧。”

風煊咕哝幾句,似乎有些不滿,但大哥總比大爺順耳些,他也沒有再反對。小羽小心地倒了杯水過來,謝陟厘接過來送到風煊唇邊,“大哥,喝水。”

小羽瞧着他乖乖喝水的樣子,有點好奇:“他好像真的生病了,都沒有找我吵架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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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陟厘也着實是佩服風煊。尋常人傷成這樣,大約只能躺在床上有氣進沒氣出,他居然還有力氣逗小孩,莫非是鐵打的嗎?

這趟燒來勢洶洶,饒是風煊這樣的鐵人也扛不住了。他陷在枕中無知無覺,只一味高熱,全身都燙得吓人。

謝陟厘不停地擰布巾給他降溫,偏偏又是夏季,天氣炎熱,剛打上來的井水清涼,放不到片刻就變得溫吞。一晚上井水換了一盆又一盆,才能汲出一點涼意。

傷口最怕的也是這種高溫,一旦轉為膿瘡便是神仙也難救。

謝陟厘喂藥、擦拭、換藥……一夜不敢合眼,實在困了就靠在床畔眯一會兒,要不了片刻便會醒來,一摸布巾果然已經滾燙,該換了。

風煊燒到第二天晚上的時候開始說胡話。

謝陟厘起先以為他在呻/吟,後面以為他想說些什麽,忙把耳朵湊到他耳邊去聽,只聽得斷斷續續只言片語:“不要……母親不要……我不要走……”

風煊又回到了九歲那年的春天,他躺在床上,高熱不止,全身都有着難以忍受的劇痛,一面又不時打起寒戰,整個人已是暈暈乎乎,仿佛被隔絕在了生死交界之處,離生和死都很近,但又都不捱邊。

“求求娘娘了,求求您留下他吧,出了宮無人照應,他就是等死啊!”

母親的聲音像是隔着很遠地的方傳來,還伴着磕頭的聲響。

他對這種哀求很熟悉。因為這是母親經常做的事。

果然德妃的聲音響起來了:“你莫要胡說,宏福寺是皇家寺廟,老七又是皇子,過去了定然是有人照料的。這宮裏上頭有陛下和皇後,下頭還有這許多的皇子公主,我的瑾兒才三歲,你把他留在這裏,傳給了旁人怎麽是好?”

母親又低低求了許多話,德妃的聲音放緩了一些:“阿敏,你跟了我這麽多年,我自然知道你是個本分人。可這是皇後娘娘的旨意,別說你,便是我也不敢說半個‘不’字。放心吧,我會派人定期去看着的,不會教老七受罪。”

風煊被困在床上,動彈不得,但感覺得到母親走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好孩子,你先宮外住幾日,我一定想辦法把你接回來,一定……”

有熟悉的濕熱打在手上,那是母親的淚水。

“不要……母親不要……我不要走……”

身體的痛苦與高熱和九歲那年重疊,風煊的神志也和九歲的無助少年重疊,心中全是無力和絕望,懷着憤恨卻找不到可以恨的對象,像是身處深淵看不到一點光,想要掙紮卻借不到一絲力氣,只有在無邊的沼澤中緩緩沉淪。

“不走,不走,我們不走。”

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道。

聲音很溫和,緩緩的,輕輕的,像和風細雨,拂過幹燥大地。有涼涼的東西撫在額頭上,像是給燥熱的世界打開了一扇窗,透進來一絲光亮和微風。

“……別怕,不走就不走,你想留下來便留下來,可以一直留下來。”謝陟厘拿浸濕的布巾擦拭着他的臉,手法格外輕柔。

她不知道他夢見了什麽,但此刻的他脆弱得像個被遺棄的孩子,明明是閉着眼的,恐懼、憤怒和絕望還是從他臉上顯現出來。

他的手緊緊地攥成拳頭,緊得指節發白。謝陟厘怕他力氣太大牽動傷口,試圖掰開,不料反被他握住。

他握着她的手貼在頰邊,他的臉頰滾燙,像小狗那樣貼着她的指尖蹭了蹭:“我不走……我要保護母親……不讓別人欺負母親……”

她的指尖感覺到一點濕熱,那是風煊的眼角沁出一滴淚,沾在她的手上。

茶樓酒肆裏的說書人都說風煊天賦異禀,乃是天上戰神轉世,自小六藝皆通,尤擅武藝,備受皇帝寵愛。還有人說,皇帝是因為得了神人托夢,所以才會去寵幸一位宮女,這才有了北疆的守護神。

人們只對大将軍的風光感興趣,說書人會不厭其煩地描述他少年從軍以來的每一場戰役,但很少會提及他那位宮女出身的母親,一來可能是覺得這是大将軍的短處,說多了是對大将軍不敬,二來,人們對此實在不感興趣。

謝陟厘從小到大的生活都十分簡單,以她的閱歷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皇宮是什麽模樣,在皇宮裏頭過活又是什麽樣的情形,但看着在夢中落淚的風煊,她想,皇宮看來也未必是什麽好地方吧。

“那你要快快好起來啊。”謝陟厘湊在他耳邊,輕聲道,“要好起來才可以保護母親對不對?”

“好,我會好起來……”風煊異常乖順,謝陟厘幾乎以為他重新安睡了,正要悄悄抽出她的手,風煊一下子又握緊了,猛地睜開了眼睛。

謝陟厘以為他清醒了,正要歡喜,只見他眼神空洞,口中喃喃道:“……不行……我不走,她們會為難母親的……”

原來還是糊塗着啊。

“別怕,”謝陟厘在心中嘆了口氣,“別怕。我不怕她們,我會保護你的。”

“保護我……”風煊怔怔地看着謝陟厘,“是了,你一直都在保護我……”

“快睡吧。”謝陟厘輕輕撫着他的頭頂,就像往日哄小羽睡覺那樣哄着他,“睡醒一覺就好了。”

風煊聽話地閉上了眼睛,這一次終于睡沉了,不一會兒通體都出了一陣大汗,發絲都濕透了。

謝陟厘只想說一句“菩薩保佑”,他這場亂夢做得真是不壞,這身大汗一出,燒便有望可退了。

果然,等謝陟厘為他換下汗濕的衣裳之後,再摸他的額頭,觸手仍有些許熱意,但已經不似先前般滾燙了。

風煊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看見了滿室的陽光。

北疆夏天的陽光就是這樣明淨澄徹,像是無形的水流,流經之處一切都被洗得光潔耀眼。

謝陟厘趴在床畔,頭發有些淩亂,顯得毛茸茸的。陽光灑在她身上、發上,像是将她洗了很多很多遍,她整個人都像是要化在光裏。

風煊不知道自己是燒退後的暈眩,還是亂夢中的幻覺,他真的覺得謝陟厘好像在發光。

謝陟厘的一只手擱在枕上,而他的臉頰正貼着這只手。這只手細膩小巧,只是食指上好像起了一顆大水泡……

沒等風煊看得更清楚些,謝陟厘已經在淺眠中感覺到了動靜,擡起了頭,撞上了風煊的視線。

風煊的眸子好像比常人的要黑些,眉毛和頭發也是,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讓他在專注看着某樣東西時,會顯得極為堅毅,給人極大的壓迫感。

此時謝陟厘便是感覺到了這熟悉的壓迫感,頓時明白他是真的清醒了。

衣不解帶地守了兩天兩夜,這一瞬間她感覺到的不是累,而是一種接近于空虛的放松,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哭腔,“老天爺,您總算醒了……”

“你莫不是傻了?”因着持續的高燒,風煊的聲音有點沙啞,但心裏面卻是暖洋洋順滑無比,說不出來舒暢,又有一絲小小的疼,“我都醒了,你還哭什麽?”

他擡手想去給謝陟厘拭一拭淚,滿心只想——她好可愛,真是喜歡慘了我。

——又好可人疼,怎麽能喜歡到這個地步?

沒等他的手碰到,謝陟厘便猛然捂住自己的臉,她自己的都沒想到自己會哭。

這應該算是喜極而泣吧?

在過去的兩個白天兩個黑夜裏,只有她一個人守着他,就像是眼睜睜看着他往鬼門關裏走去,她根本沒有能力拉住他,沒有一刻不想去請大夫。

可請了大夫又會破壞他的計劃,只能生生忍住,下一瞬又害怕他扛不過去,還是想找大夫。

如此循環往複,她都快被熬瘋了。

而今眼淚有了自己的意志奪眶而出,替她宣洩這一身不堪重負的強壓,她想止都止不住,一面抹淚一面往外淌,丢臉得很,她起身道:“我、我去給您熬藥。”

“阿厘。”

風煊在後面喚住她,她不好意思回身,只“嗯”了一聲。

風煊看着她的背影,她又站在光裏了,仿佛要和陽光融為一體。

他輕聲道:“謝謝你。”

謝陟厘聽出了他聲音裏的鄭重,抹了抹淚平複一下,深吸一口氣,轉身過來深深施了一禮:“這話該我向您說。謝謝您,大将軍。謝謝您為我師父洗清了污名,還我師父清白。”

“那本是我當為的。”風煊說到這裏頓了一下。

因為胸膛裏始終淌着那股溫溫洋洋的暖流,仿佛要從眼中口中流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溫柔,但總覺得想說一些話,不是像這般正經客套的、跟誰都能說的話,但要說什麽,自己又全無經驗,滿腔溫熱積在喉頭,憋了半天,道,“你手指……怎麽了?”

謝陟厘看了看自己食指上的水泡:“哦,沒事,熬藥的時候不小心燙了一下。”

她說得輕描淡寫,讓風煊不知怎地就堵了一口氣:“你是大夫,可知道怎麽治?”

謝陟厘聽着這一句明顯有些生硬了,但從前他考她背醫書,便是這種語氣,倒也熟悉得很,想了想道:“可以用三黃膏。用黃芩、黃柏、黃連、栀子這幾味藥就行。”

說完才發現,自己那些天的醫書竟也沒白背。

風煊點點頭:“快去吧。”

說着,怕她又不将自己當回事,提醒道:“先上你的藥。”

謝陟厘張了張嘴,顯然是想提出異議,風煊沒給她反駁的機會:“這是軍令。”

謝陟厘乖乖聽令。

這幾味都是清熱解毒的藥,很對風煊的症候,家裏都有現成的,倒是很方便。

給風煊送藥的時候,風煊先瞧了瞧她上好藥的手指,這才接過了藥碗。

小羽過來瞅了瞅風煊,他也知道風煊病得厲害,只在一旁歪頭看着,并不言語。

他的眉眼生得很是秀氣,不說話的時候其實還是有挺可愛的。

風煊這樣想着。

然而到了晚間,小羽就抱着枕頭走進來,聲音裏帶着萬分的不情願,“阿厘……你都陪他睡了兩天兩夜了,現在他醒了,今天該陪我睡了吧?”

風煊:“!!!!”

可愛個鬼。

謝陟厘正要說話,就見風煊的一張臉慢慢變得通紅。

謝陟厘:“!”

天,不會又要燒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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