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很怕打雷

萬幸, 謝陟厘害怕的事情沒有發生。

這一陣高燒退去,風煊的傷勢算是穩定下來了,接下來只要小心将養便好。

經此一事, 小羽倒是待風煊客氣了許多。一是真明白風煊傷得不輕, 二是在換藥的時候, 看見了風煊一身的傷疤。

他對每一道傷痕都充滿了敬畏和好奇,瞅了半天得出結論:“你和別的老男人不一樣。”

風煊瞧着他一臉認真的樣子,只想給他一顆爆栗子吃吃。

謝陟厘給風煊換藥的時候,小羽一定要擠在床前, 幫着遞水遞藥遞紗布什麽的, 然後問:“這個疤是怎麽來的?”

他指的是風煊肩頭一道杯口大的疤痕。

風煊剛服了藥,人有些暈暈沉沉的想睡覺, 随口答:“那是好幾年前,我被人捅了一槍。”

小羽眼睛和嘴巴全張得圓圓的:“啊, 你會打仗!”

“唔, 算是吧。”

謝陟厘瞧出風煊想睡了,對小羽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小羽咽了好幾口口水, 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指着那道幾乎将風煊劈成兩半的疤痕, “那這個又是怎麽來的?”

風煊本不欲答, 但忽然看見謝陟厘朝那道疤看了一眼。

這一眼掠得飛快,幾乎只是眼睫毛擡了一下, 轉即便又垂下去, 專心上藥。

他想起他剛醒來那次, 她便對着這道疤發過呆來着。

“這是在庫瀚之戰留下的。”風煊道,“那時候我要去保護一個人,被人劈了這麽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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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你好厲害……”小羽兩只拳頭握得緊緊的,眼中滿是敬仰贊嘆。

風煊瞧了謝陟厘一眼。

她明明不止一次注意到這道傷疤,但居然一直沒有問,這會兒他自己提起來了,她還是不發一言,換藥的手頓着一動不動。

“阿厘?”他問,“想什麽呢?”

謝陟厘确實出神了,喃喃道:“……值得嗎?”

那場大戰可以說是脍炙人口,一個說書先生若是不會講大将軍王斬殺兇王庫瀚的故事,那就別想吃這碗飯了。

據說當時皇帝陛下禦駕親征,被庫瀚沖亂了車駕,亂軍之中,庫瀚認準銮駕追着打,追到皇帝丢盔棄甲,只剩一人,一刀就要斬下。

風煊便是在這個當口橫空出世,一槍将庫瀚捅了個對穿。

高明點的說書先生還會添加許多細節,比如風煊直接用槍将庫瀚從馬背上挑了起來之類。

謝陟厘當時聽的時候也和旁人一樣,只知道贊嘆大将軍永遠威風凜凜,擋者披靡,卻不知道,所有的赫赫戰功,全都是他用性命換來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幾乎将人劈成兩半的一刀在他嘴裏不過一句話功夫。

單是三支箭傷就已經這樣難熬,三年前的他是如何從那一刀的重傷中熬過來的?

這話說出口謝陟厘就回過神了,然後就差點兒咬到自己舌頭。她說的這是什麽話?陛下是他的君主,更是他的父親,他豁命救陛下,可以說是忠孝雙全,這一點也一直為人所頌。

“值得嗎?”

風煊重複了一遍,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母親病重時,他沖破重重障礙跑到父皇面前,宮人內侍被他撞得翻倒一地,他求父皇救救他的母親,父皇卻是一臉疑惑:“你母親是誰?”

最後還肅容教訓他:“你莫以為自己是個皇子便能如此亂來,須知這宮裏最不缺的就是皇子了,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他想起他受罰後睡得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間看見母親坐在床邊垂淚,劉嬷嬷嘆息說:“唉,要是沒有這孩子,您的日子還苦不到這步田地……”

母親只是哭,沒有反駁。

“哪有值不值得,從頭到尾,我只有這一條路。”

要麽光芒萬丈地活着,要麽無聲無息地死去。

擋上去的那一刻他心裏已經有了決斷。

斬殺庫瀚,換來邊疆太平,保護萬千百姓,自是再好不過;死于刀下,也有救駕之功,可保母親在宮中的後半生安榮。

風煊說這話的時候神情依舊淡淡的,但謝陟厘看出來他眼底的蒼茫,那雙漆黑堅定的眸子好像一片空洞,要一直看進去很深深的地方,才覺出裏面仿佛有無邊的痛楚。

風煊也看到了謝陟厘眼中的溫暖與憐惜,她好像看到了他身體很深很深的地方,目光如同清晨最初的那縷陽光,帶着晨霧與朝露,一寸寸洗滌着那年久日深的痛處。

阿厘……

他無聲地喚了一句,下意識地擡起手,想去碰一碰她

一只小手伸到了兩人面前,切斷了兩人的視線,小羽狐疑地:“……你們在幹嘛?”

“……”

風煊發現小孩子着實是有些讨厭的。

為了讓風煊早日康複,謝陟厘除了每天照三頓熬藥之外,還要照三頓做藥膳,下午和晚上她還試圖給風煊各添一頓點心。

風煊義正辭嚴地拒絕:“那樣你也太辛苦了,身體受不住的。”

謝陟厘道:“多謝大……哥關心,我受得住的。”

風煊:“……”

……可我受不住。

到最後只能是兩人各退一步,晚上添一頓夜點心。

這天晚上謝陟厘端過來了一盅豬心蓮子蟲草湯,“大哥,這裏頭我加了黃芪當歸和豬肝,您嘗嘗看。”

風煊想:很好,她至少可以把“大哥”叫得很順口了。

若把“您”字改成“你”,那便更好了。

他如今也算是練出來了,能夠面不改色地喝完一盅加了豬心豬肝炖出來的藥湯,完了還可以說一句:“味道甚好。”

謝陟厘微笑了起來,油燈昏黃,人面如玉,溫潤的杏核眼裏汪着一層明亮的水光。

窗外風刮得有點大,有點風雨欲來的味道,但謝陟厘一笑,風煊便覺得整個世界都風調雨順,滿室生春。

只沖這個笑容,便是再喝一盅也無妨了。

但他不知道,謝陟厘看着他多吃些的歡喜和看着欄裏的豬仔多吃些的歡喜是一樣的——只要吃得下,便能長在身體上,他就可以快點好起來了。

等到他康複回營,她便算是大功告成,也算是報答了他的一點恩情。

謝陟厘端了熱水來,如往常一樣擰好布巾遞給風煊。

這些事她原本要幫他做,但被他拒絕了。越是相處謝陟厘越發現風煊同別人不一樣,軍營之中層級分明,就連胡鵬一個校尉還要指使人給他打洗腳水的。

頭幾日風煊做這些還有點吃力,這些日子大約是那些藥膳有功,他已經可以完成大部分自理了。

洗好之後,謝陟厘扶他躺好,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床邊,這樣他半夜口渴不必下床。

如此細致小心,讓風煊心頭一熱。只想将這時光拉長一些,放慢一些,好多聽她說幾句話,哪怕只是這樣看着她走動忙碌也行。

“阿厘……”小羽的聲音從那邊屋子裏傳過來,“好——了——沒——有——”

風煊在心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小孩還真是每日到點就嚎,一刻不差。

“來啦。”謝陟厘朝外答應着,轉過臉來問風煊,“我這就給您熄燈吧?”

她已經端起了油燈,燈光映在她的眸子裏,兩簇小小的火焰在裏頭閃爍。辮子垂在肩上,光滑柔軟。

風煊的手指無比清晰地記得那發絲摸上去是什麽感覺,更記得她的辮子散開來是什麽模樣。

這一刻當真是很想說不,但是很可惜他的身體太能扛傷,傷口愈合得太快,完全沒有說不的理由,只得勉強大度地颔首。

謝陟厘正要吹燈的時候,窗外陡然響起了一道驚雷,謝陟厘的手一抖,燈油潑了出來一點,燈芯滅在油裏,室內陷入一團黑暗。

黑暗中響起一聲低低的驚呼,不是謝陟厘的,而是風煊的。

下一瞬謝陟厘就感覺自己的手被他拉住了,他的聲音低沉,語速飛快:“又燙着了麽?”

“沒有。”油撒在了桌上,沒撒在手上,但他的敏捷出乎她的想象,“大哥,您沒事吧?”

風煊這才感覺到傷口隐隐作痛,一口氣險險上不來,整個人都晃了一晃。

謝陟厘連忙扶住他。

風煊感覺到她軟軟的身體支撐着自己,鼻間又聞到了她身上好聞的味道,心中一蕩。

窗外又是一道驚雷,醞釀了許久的雨水傾盆而下,雪白的電光照亮了室內一瞬,也照亮了風煊的腦子。

——沒有理由,可以創造理由。

謝陟厘重新點亮了燈,把風煊扶到床上。

風煊整個人像是脫了骨頭似的靠在她身上,垂着頭,微微皺紋,似是不勝無力。

要知道這位爺可是能清醒着拔箭簇的主,即使是在最虛弱的時候也要硬撐的人,此時居然露出這般模樣,讓謝陟厘大吃一驚,跟着緊張起來,“您您您怎麽了?傷口痛嗎?”

“阿厘——”那邊小羽又在喚了。

但這回謝陟厘沒有空回他,一心只想查看風煊的傷口。風煊拉住她的衣袖,低聲道:“我要說了,你不會笑話我吧?”

謝陟厘連連搖頭:“當然不會!”

好誠懇。好天真。好好騙。

風煊幾乎都要良心發現了,但架不住心中貪念,垂下眼睛,道:“我……很怕打雷。”

謝陟厘:“……”

意識到自己愣了一下之後,謝陟厘立即回過神。堂堂大将軍,竟連這樣的弱點都願意告訴她,她怎麽能傷他的自尊?

她忙道:“怕、怕打雷很正常,很多人都怕打雷的,我……我其實也挺怕的。”

風煊看着她,心變得好軟好軟……阿厘真是善良得讓人心疼。

“那你能陪陪我嗎?”風煊低聲問,跟着道,“這事我沒敢告訴任何人,只有你知道。”

燈光昏黃,這般低問請求的風煊褪去了一身的利氣,英俊的眉眼顯出無限的柔和,像是河蚌打開了自己堅硬的殼,露出柔軟至極的肉身。

謝陟厘恍然便有了一種感覺——好像她輕輕一個“不”字都會讓他受到傷害。

她道:“您、您等等我好嗎?我去看看小羽就回來。”

“好。”風煊應着,不過并沒有放過謝陟厘的衣袖,他趁勝追擊,“你對我有救命之恩,以後不必這麽客氣,你我相稱便好,不必見外。”

謝陟厘發現自己簡直沒有辦法拒絕這樣的風煊,點了點頭說“好”。

風煊這才放開她,眸子裏濺出點笑意:“我等你。”

謝陟厘:“……”

這笑得也……太溫柔太溫柔了,簡直是柔情無限。

要不是知道他身負隐疾,她簡直要懷疑他對她有什麽非分之想。

風煊緩緩靠在床上,傷口的疼也不覺得了。心中只有隐秘的念想,臉頰枕着謝陟厘的手心的感覺真的……太好了。

謝陟厘果然說到做到,片時便回來了。

只不過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她還抱着小羽。

“小羽也怕打雷,能讓他在您這兒睡嗎?”謝陟厘道,“只睡一會會兒,等您睡着了,我就抱他回去。”

風煊:“………………”

他能說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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