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你是小女婿的娘家人吧?

謝陟厘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出門的。

雪還在下, 地上積雪深厚,沒過了小半截馬腿。出了城之後滿眼皆是白茫茫一片,扯天扯地, 分不清東南西北。

謝陟厘覺得自己好像被套進了一個又冷又硬的殼子裏, 眼睛像是借來的, 看到的東西皆是模模糊糊。

直到威風受不了地重重晃着頭嘶鳴,馬蹄在雪地裏打滑,她險些從馬背上摔下來,她才意識到是自己把缰繩扯得太緊了。

她深深呼吸,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托從前那些流言蜚語的福, 謝陟厘在天女山大營裏可以說是出入不禁,就連去中軍大帳也沒人敢多盤問。

中軍大帳左右無人, 只有路山成靠在下首的椅子上,腿擱着扶手, 把自己攤成了一張扭曲的烙餅。

當日賽馬場一戰是大捷。

北狄人選了個絕無可能出戰的時機, 大約自以為是出其不意,卻沒想到風煊料敵如神, 不單早有防備,長久以來魔鬼式的練兵也收到了成效, 索文措被風煊所殺, 北狄兵丢盔棄甲,幾乎是全軍覆滅。

可他們這邊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失去了主帥的蹤影。

當時路山成眼睜睜看着風煊受傷, 不顧一切要往前沖。可在亂軍之中, 不單是北狄人強橫, 自己這邊的人也是一團亂,好幾次都是風煊的親兵無意中滾過來擋住了去路。

等戰局已定,整個戰場都沒有找到風煊。

安氏父子落馬, 風煊便是北疆唯一能主持大局的人。若是這個消息放出去,北疆必将大亂是其一,其二北狄古納定會趁虛而入,京城的太子也不會閑着。

是以路山成和孟澤嚴鋒商量過後,一致同意隐瞞消息,暗中尋找。

風煊在大戰之前就有部署,路山成在大營守軍政,孟澤去都護府處理民政,嚴鋒則一直留在馬場,三個人被分成了三處,路山成連喝悶酒都找不着人。

這會兒看到進來的人是謝陟厘,他微微訝異了一下,便将兩眼一翻:“……大将軍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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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不對,“你不是都走了麽——”

謝陟厘直接打斷他:“大将軍要見你,快跟我走。”

她從出門起就沒有停過,一句話說得又急又快,還帶着喘息。路山成一時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大将軍在我家……”謝陟厘說到這裏,眼淚終于忍不住滾了下來,“他快不行了……”

“我草!”路山成一下子蹦了起來,“誰不行了?!”

“大将軍……”謝陟厘一面哭,一面道,“他受了很重的傷,馬上就要不行了,他說要你去見他,他身邊有叛徒,他只相信你一個……”

她說得有些亂,但混亂之中路山成極能抓重點,“大将軍讓你來帶我去見他?那還不快走?!”

謝陟厘原以為她會費一番口舌,沒想到路山句問都沒有多問一句,并且在出門的時候站住腳,道:“有叛徒……自然也就有眼線。不行,咱們得分開走。你去營外二十裏處等我,我一會兒就跟你彙合。莫要讓人知道你來通知我,務必要和我保持距離。”

謝陟厘第一次見識到路郎将的腦子,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然後重重點頭,并且舉一反三,“我知道了,我、我是來拿醫書的。”

路山成道:“對,我是去馬場找小嚴子喝酒的。”

謝陟厘取了醫書,打馬到了約定的地方,果然不一時便見路山成跟上來了。

謝陟厘一心趕路,沒有留意到路山成的馬一直跟在落後她半個馬身的位置,及進了院門,也一直貼在她的右後方。

——這個位置最方便随時發難,有一什麽不對勁,路山成的刀立刻就可以擱上謝陟厘的脖頸。

但謝陟厘根本沒管他,回家便直奔風煊房內。

房內仍有濃重的血腥氣,風煊躺在枕上,臉色蒼白,睜開眼睛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謝陟厘一顆心才微微落回心窩,然後就聽身後聲嘶力竭的一聲悲嚎:“——主子!”

然後路山成偌大的身軀就撲到了床前,把謝陟厘擠到了一邊。

風煊向謝陟厘道:“小羽……去王大娘家玩了,你要不要去接他?”

他的聲音低低,還十分虛弱,但謝陟厘知道這其實是支開她的意思,點點頭出來。

回身關上房門的時候,只聽得路山成嚎喪一般:“誰把您傷成這樣?誰?!我要他的命——”

謝陟厘在王大娘家待到了傍晚,聽了一堆“你家小女婿傷好得差不多了吧?趕快讓他拿錢出來辦喜事”之類的話,全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她滿心裏只想着風煊的傷勢不知道如何了。如果師父在天有靈,知道還他清白的恩人就這麽死在謝家,一定會死不瞑目吧?

王大娘忽然道:“你倆是不是吵架了?”

謝陟厘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沒有沒有。”

“那你們姐弟倆怎麽有空在我這裏一待就是半天?”王大娘道,“你那小女婿呢?”

他……正在生死邊緣……

謝陟厘眼眶有點發紅。不過王大娘提醒得好,她确實是該回去了,小羽已經嗷嗷嚷餓了。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十分洪亮的一嗓子:“謝陟厘!”

是路山成。

他此刻神清氣爽,中氣十足,之前鬼哭狼嚎的人仿佛不是他似的,“主……大哥讓我喊你回家。”

王大娘一聽有生人,立時跟出來看個究竟,見狀,道:“喲,你是小女婿娘家人吧?弟弟?”

路山成不解:“什麽小女婿?什麽娘家人?”

“你那大哥,在我們阿厘這裏白吃白住幾個月了,說好了要入贅到謝家當上門女婿的,現在到底是什麽意思?這婚事還辦不辦了?”

王大娘拿出了娘家人的款兒,要為謝陟厘主持公道,理直氣壯問道。

路山成被震得目瞪口呆,指着謝陟厘,“你、你、你——”

謝陟厘心道這話肯定越聊越亂,回頭向王大娘扔下一句“他不是他們家人”,拉起路山成就走。

王大娘還在後頭道:“阿厘你別怕,我們西角城的人可不能受人欺負。他們家要是敢始亂終棄,我們替你做主!”

路山成直到回了謝家,腦子裏才理順過來,怒道:“謝陟厘,你好險惡的居心,竟然趁人之危,強行把生米做成熟飯!你你你你這不是趁他病要他命嗎?!我告訴你,只要我姓路的活着一天,你就休想——”

“路山成!”屋子裏傳出風煊的聲音,打斷了路山成的話,“圈還沒跑夠是吧?一百圈先記在帳上!”

路山成一愣,怎麽回事?他在這兒給主子出頭呢,主子罰他幹嘛?

又一想,哦,是了,眼下那人還沒有揪出來,主子要掩飾行蹤,處處都得低調行事,他着實不該張揚。

因此老老實實認了這罰,但氣勢不能輸,依然惡狠狠在謝陟厘面前捏了一下拳頭,壓低聲音道:“我勸你莫要嚣張,你有幾斤幾兩,大将軍心裏清楚得很。人有時候千萬不要把自己太當回事,不然到時候有你受的。”

“你幹什麽?!”小羽瞪着路山成道。

“嗷嗚”,屋檐下的雄壯也吼了起來。

霸道也沖他哈氣。

就連正在外面嚼幹草的威風都沖他打了個重重的響鼻。

路山成:“……”

一時間好像被全世界讨厭了是怎麽回事?

“路山成……”下一瞬,風煊出現在門口,扶着門框,捂着胸口,十分虛弱的樣子,“你還不走?!”

“沒、沒什麽!”路山成立刻滅了氣焰,“我這就走,這就走!”一面說,一面拉過馬匹,飛快上馬,轉眼便消失在暮色中。

“他是不是壞人?!”小羽握着拳頭,生氣地問。

謝陟厘愣愣地看着風煊,視線仿佛凝固了一般。

風煊低頭看看自己,虛弱地咳嗽了兩聲。

謝陟厘忽然踏上幾步,直接握住了風煊的手腕,手指搭上脈門。

即便是風煊養傷的時候,她也會盡量避免碰觸到風煊的肌膚,像這種搶上來一把把風煊的手腕滿滿一握的事情,從未有過。

風煊只覺得她的手有點涼,但手指細軟,巴掌小小的,尚握不住他的手腕一圈,指甲呈漂亮的淡粉色,在開始暗下來的天色裏也看得出有一層柔光。

很可愛。很好看。

就這麽呆了一呆,脈門便給她聽了個正着。

砰,砰,砰。

脈搏沉穩有力,每一下躍動都顯示出這具軀體有多麽強健,就算謝陟厘想聽不出來都不可能。

風煊不知道她現在醫術如何,但從她的眸子裏立刻看出了答案——她的眼圈一紅,瞬間蓄滿了淚水。

糟糕。

風煊剎時慌了神。

一定是路山成那個蛤/蟆/腦子露出了馬腳,他就算什麽都不說,單是一臉喜氣洋洋的表情就能讓人看出不對。

“阿厘……”

風煊第一次感覺到吃力,就算是上一世戰到脫力之際,腦子也不曾這樣乏力過。

也是這時候才知道自己想得有點天真,他想好了,事成之後會好好向她解釋,卻沒有想好,怎麽才算好好解釋?

直接告訴她,因為你這笨蛋撒不來謊,我怕你露出破綻,所以連你一起騙,讓你信以為真,他們便不會懷疑你,我的計劃才能成功?

這的确是事實,可是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此刻他才意識到一個事實——怎麽解釋都很蒼白,因為欺騙就是欺騙。

“我……”但做都做了,敢做不敢當,向來為風煊所恥,他一咬牙,“是我不好——”

“嗚嗚嗚……”謝陟厘眼中的淚水滾滾而下,她一下撲進風煊的懷裏,緊緊抱住了他,哭道,“太好了,您沒事!嗚嗚嗚,你真的吓死我了,我真的以為你快要死了!”

風煊底下所有的話都梗在喉嚨裏,全身所有血液都湧向兩人接觸的位置。

她才從外面回來,身上明顯是冷的。可他的身體不這麽覺得,被她抱着的地方,就像是被陽光照射到那樣,開始發熱,發燙。

她的淚水滴在他的衣襟前,透過布料滲進胸膛,一點一滴,全部都是灼熱。

“阿厘……”

風煊的聲音低沉到極點,沙啞到極點,兩只手臂沉沉地抱住了懷裏的人。

兩人之間再無間隙,她像是從他的身體裏生長出來的一般,抱起來的感覺如此完滿。

謝陟厘因這一抱才猛地清醒過來,她今天可沒少掉眼淚,這一次卻是喜極而泣,然而顯然是喜過頭了,竟然犯起渾來。

“對、對不起!”

謝陟厘忙要松開風煊,風煊的手臂卻在她的腰間箍得更緊了,仿佛要将她的腰勒斷似的,一聲聲低喚,“阿厘,阿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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