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你等不到明天的護衛,也見不到……

謝陟厘說完便翻身上馬, 孟澤一把攥住她的缰繩,眉目之間一片肅然:“你知道大将軍的下落?!快說,大将軍在哪裏?”

謝陟厘只見那邊大門前, 嚴鋒顯然是沒尋着人, 眼瞧見孟澤這邊有事, 擡腳便往孟澤這邊來。

謝陟厘急出了一身冷汗,舌頭不由自主開始打結:“他、他、他傷得很重,快要不行了……他讓我來找你,他只信得過你, 讓我只帶你一個人過去, 不能給第二個人知道,你想要見他, 就馬上跟我走!”

說着,她不再給孟澤問話的機會, 用力一夾馬肚。

威風長嘶一聲, 甩開了孟澤,帶着謝陟厘向前飛奔。

謝陟厘看起來說走就走, 十分幹脆利落,其實心頭狂跳, 慌得不行。

萬一孟澤不跟過來……她就沒轍了。

只能回去告訴風煊, 對不起大将軍,我把您的計劃全搞砸了, 要殺要砍要怎麽軍法處置您就怎麽軍法處置……想想就覺得很懸, 大将軍布局深遠, 不管怎麽處置她,後續情形都會變得很棘手吧?

若真是因為她影響了大将軍揪出軍中叛徒,她真是死了都沒臉去見天上的師父。

不過還好, 老天爺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聲。

“大将軍”三個字對孟澤看來有足夠的力量,威風跑出沒多遠,謝陟厘便聽見身後響起了馬蹄聲,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覺自己一條小命保住了。

謝陟厘昨天和路山成趕路的時候,兩個人基本沒有交談,都是埋頭冒着風雪猛沖。

孟澤的性子卻遠比路山成沉着細致得多,一路細問詳情:“大将軍怎麽會在謝姑娘處?大将軍現在到底如何?為什麽謝姑娘現在才來找我們?大将軍當真說有叛徒?”

此時此刻謝陟厘只想感激威風。

因為威風跑得快,始終超過孟澤半個馬身,孟澤便很難看全她臉上的神情。

她也不用太在意自己露餡,反正只是要裝出一付哭腔,一一照風煊的吩咐答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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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着她應該像昨天那樣哭出來才夠真切,奈何當真沒有演戲的本事,生擠了半日也擠不出一滴淚。

好在她這一整天幾乎都在冰天雪地裏奔波,臉色想必十分慘然,應當為她添了幾分可信度,孟澤問了個大概之後便沒有再問什麽。

暮色降臨之際,謝陟厘帶着孟澤趕到了西角城。

小院一片黑暗。

這大半年來,謝陟厘每次回得晚了,夜色中都有一扇窗子亮着等她。今日這黑漆漆一片倒讓她有些不适應,明知道這是風煊的安排,心裏還是像缺了一塊似的,有點空落落的。

為了逼真,風煊沒有點燈,炭盆怕是也滅了。

謝陟厘下了馬,幾乎是撲進了房中,她下意識想去摸炭盆,再一想不對,她此時是一個“心愛的情郎眼看着生死未蔔”的可憐女子,哪裏還有功夫換炭?

于是立刻改換方向,撲到了床上,摸到了風煊的手。

正要開口的時候,感覺到風煊握着她的手微微用了點力,一句已經到了嘴邊的“大将軍”連忙收住,改口道:“阿、阿煊,你怎麽樣?可還好嗎?我把孟郎将找來了!”

風煊的手微微頓了一下,按原計劃孟澤應該是留到明天的,但現在也沒有機會細問了,他虛弱地道:“知道了……”

這麽說了一句,還喘了一口氣,才接着道:“你……你去外頭守着……我……我有話同他說……”

謝陟厘想到昨天自己白流的那些眼淚,心想不愧是大将軍,演戲都比她這種凡人要厲害得多。

離開之前,她摸索到了油燈,正要去拿打火石,黑暗的屋中忽然亮了起來。

孟澤手裏握着一枚精巧的火折子,照出了屋內情形,也照出了床上的風煊。

“煊哥!”

孟澤震驚,點亮了油燈,三步并作兩步,撲到床前,“怎麽會這樣?!”

謝陟厘悄悄走出來,在外頭帶上房門。

聽這聲音裏滿是驚痛,雖不像路山成昨天嚎得那般驚人,但也算是情真意切,想來叛徒并非是孟澤吧?

那麽……是嚴鋒嗎?

嚴鋒私放安知意入大帳在先,不遵将令離開馬場在後……好像确實有些可疑。

不過這些事太過複雜也太過重大,她是很難想明白的。大将軍英明神武,自然會處置得妥妥當當。

她帶上院門,向王大娘家走去。

屋內,風煊顫抖着伸出手,握住孟澤的手:“小澤……我不行了……索文措那三支箭重創了我心脈,今日又引發了舊傷,我……怕是沒多少時日了……”

“不會的,不會的!”孟澤緊緊抓着他的手,“煊哥你撐住,我這就帶你去雲川城,雲川城有北疆最好的大夫!”

“我這身體已經經不起颠簸了,大夫來了,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風煊低聲道,“當日亂軍之中,有一支冷箭是從烈焰軍中射來的,軍中有叛徒……小澤,你與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除了你,我誰也信不過。我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務必為我尋出叛徒,替我報仇。”

“是,是,煊哥,你放心,你交代的,我一定會做到。”孟澤眼中含淚,“只是眼下最要緊的是你的傷勢……”

“我的傷我自己很清楚……庫瀚那一刀,早在三年前就該要了我的命了……”風煊說着,咳嗽了兩下,“小澤,你今夜就回雲川城,調集兩百精兵前來護衛,那叛徒定是北狄派來的,明天我便召集八大鎮各處将領前來,重新布設各處的守兵……咳咳咳,大夫……大夫也多請一些過來,包括大營裏的曹大夫,他的醫術最是高明……”

風煊吃力地喘息,緊緊抓着孟澤的手:“我不求長命百歲,但求能再活數月,讓我打敗北狄……”

孟澤驚訝道:“煊哥,你已經有了對敵之策?”

“不錯。”風煊道,“我早已有所謀劃,這幾個月雖是纏綿病榻,到底勝在安靜,已經想得純熟。只要再給我幾個月時間,我一定能……咳咳咳咳……”

風煊在咳嗽的時候口角溢出鮮血,血滴到孟澤手上。

孟澤松開了風煊的手,從袖中掏出一塊帕子,把那滴血跡擦掉。

他的動作緩慢,神态娴雅,依舊是素日模樣,但那種溫文爾雅的氣質就像潮水一樣從他身上落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明顯的冷厲之色。

不過是擦了個手的功夫,孟澤整個人便像是從溫玉變作了鐵石。

他扔了那塊沾血的帕子,慢條斯理道:“大将軍着實是天生将才,身子已經壞到了這步田地,心裏還惦記着打北狄。如此忠君愛國,當真令人感佩。”

“小澤你……”風煊的瞳孔收縮,“……你瘋了麽?”

“世上從不缺瘋子,可惜我不是。”孟澤輕輕嘆了一口氣,緩緩抽出了腰畔的刀,“抱歉了,煊哥,你等不到明天的護衛,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刀光雪亮,那是最好的玄鐵刀,昏黃燈光映在上頭,刀刃泛着金色的光。

風煊死死盯着那刀刃,身上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上一世被一刀捅穿胸膛的劇痛。

——原來,是這一把。

“怎麽會是你?”若說三個人當中,風煊最不希望是誰,那一定是孟澤。

十歲那年,他和孟澤偷偷進山,想學着大人的模樣打獵,卻不小心掉進了獵人挖出來的陷阱中。

陷阱大約原就是一道天然的深坑,上面覆着一些枯枝樹葉,兩人一腳踩上去,一起中招。

陷阱又深又高,兩人是爬樹的高手,奈何陷阱裏可沒有生出枝桠,不單沒有借力處,還生滿了青苔,光溜溜滑不留手。

兩人徒勞無功地爬了一陣,終于意識到面子這個東西不能要了,于是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可惜兩人喊破了嗓子,頭頂也只有一群烏鴉飛過,并且日頭西墜,眼看就要天黑。

兩人這才開始感覺到害怕,孟澤靠在風煊身上瑟瑟發抖。

風煊皺眉瞪着洞頂,比劃了一下高度,道:“小澤,你站在我肩上,我頂着你看能不能上去。”

孟澤對他向來是俯首貼耳,言聽計從,這回也不例外。

他乖乖踩在風煊肩頭,扶着生滿青苔的洞壁,努力伸出手,竟然當真夠到了洞口。

“煊哥你太厲害了!”

孟澤說着就要借力往上爬,忽然又頓住,一彎腰,整個人從風煊身上下來。

風煊不耐煩:“磨蹭什麽呢?還不快上去?”

孟澤道:“我上去了,那你怎麽辦?”

風煊道:“你傻呀,自然是趕快回家去喊大人,讓他們來救我。”

孟澤看了看洞口的天色,忽然一咬牙:“不,你先上去。你去喊人。”

在風煊的記憶裏,這是孟澤第一次違背他的意思,不禁有點訝異:“我上你上有什麽不一樣?”

孟澤異常堅持:“既然都一樣,那就你上。”

眼看天就要黑了,風煊也沒功夫跟他多争辯,只問他:“你扛得動我嗎?”

孟澤用力點頭:“我可以!”

孟澤果然可以。只是風煊明顯感覺到腳下的肩膀在發抖——兩歲的差距對于成年人來說不算什麽,對于孩子來說卻有天壤之別。

風煊後來不止一次地回憶當時的情景,每一次都從深深的愧疚裏看清了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冷酷、自私,凡事只為自己打算,眼中只藏着自己的目标。

當時的少年風煊心裏想的是——我出來也挺好,若是小澤,一個人在黑暗山中定然要吓哭,指不定還不認路,那兩個人都得完蛋。

完全沒有考慮小他兩歲的孟澤一個人留在山中的陷阱會如何害怕,以及會遇到怎樣的危險。

風煊确實很認得路,并且會借助月亮與金星的位置辨認方向,很快便回到家中報訊。

孟父叫上鄰居,一大夥人拎着燈籠打着鑼上山。燈籠是為照明,打鑼則是為了驚散野獸。

風煊帶頭跑到陷阱旁,歡喜地撲到阱邊:“小澤——”

他所有的喜意生生噎在喉嚨裏。

孟澤倒在陷阱深處潮濕的土地上,無知無覺,叫也叫不醒,卻并非是睡着了。

一條竹竿般粗細的蛇纏在孟澤的腿上,身上一截一截泛着紫紅色澤,乃是人見人怕的五步蛇。

“快,有蛇!”大人們一片忙亂,有人把火把扔了進去,把那蛇驚走,然後才放下梯子,把孟澤抱了上來。

五步蛇劇毒無比,據說是五步之內必死無疑,孟父抱着孟澤哭出了聲。

還好有人鎮定,先把孟澤被咬傷的地方劃開了一道口子,擠出毒血,然後再紮緊上下兩端,然後大家抱着孟澤急奔着去找大夫。

風煊一路跟在後面,看着孟澤那張泛白的小臉,心裏面只有一個想法——小澤這一口是替了他的,原本被咬的人是他。

孟澤昏迷了三天才醒。

醒來第一眼,便看見了一直守在床邊上的風煊,孟澤露出一個笑容:“煊哥,你真的好厲害啊,看,我們真的出來了……”

風煊握着孟澤的手,沒有說話,眼眶有點泛紅。

他知道,他欠了小澤的。

他以後一定要還。

後來風煊投身從戎,孟澤一早便在信中再三要求一道來北疆,一直被他攔着。直到封王之後,北疆八大鎮全部收入囊中,這才讓孟澤來。

他要給孟澤建功立業的機會,更要給孟澤堅實安穩的後盾。

他要孟澤往走前的路,再不會有任何陷阱,更不會有毒蛇。

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孟澤竟成了他的陷阱,他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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