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我能再抱抱你嗎?
謝陟厘覺得自己應該驚吓一下的。
起碼也該震驚一下。
這畢竟是她第一次同男子如此親密。
但是她沒有, 甚至連嬌羞都沒來不及産生,只是愣了一下下,然後便由他抱着。
這一刻她覺得風煊不再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大将軍, 而像是一個小孩子, 或是一個小動物, 在寒冷的冬夜遇上了哀傷的事,想抱住身邊的人取個暖。
她不能拒絕一個雨雪天進門求抱抱的小貓小狗,她也不能拒絕這樣的風煊。
風煊仰頭看着她:“阿厘,為什麽你什麽都不問?”
昏黃的燈光映進風煊的眸子裏, 為他的眸色添了一層淡金, 讓他看起來和平時如此不同。
謝陟厘感覺到自己的心變得好軟好軟,擡起手, 輕輕撫了撫風煊的頭發:“你若是願意說,我就聽着。”
風煊把臉貼在了她的腰間, 明明纖腰只得一束, 又香又軟,心中卻毫無绮念, 只覺得溫暖。
好暖。
“有酒嗎?”他問。
謝陟厘想了想:“有。”
她待要去取,風煊卻不想放手, 摟得更緊了些。
謝陟厘:“……”
風煊從來沒有這樣抱過誰, 包括小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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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原本是德妃宮中的宮女,生下他之後只封到嫔位, 沒有開宮的資格, 依舊住在德妃宮中, 只另辟了一處偏殿,與德妃擡頭不見低頭見。
那時候德妃還沒有生養,見不得母親與他親厚。哪怕是母子之間抱一抱, 德妃看見了也要大發雷霆,說母親故意做給她瞧,笑話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
于是從風煊記事起,母親便沒有抱過他。他曾經以為天底下的母子都這樣。除了小嬰兒,誰會被抱在懷裏?
後來他到了孟家,第一眼就看到孟澤過門檻的時候摔了一跤,孟嬸把孟澤抱在懷裏哄了半天,他便看了半天。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有多羨慕孟澤。
孟澤是他向往中的自己——父母都在身邊,擁有無限寵愛,被母親抱在懷裏,由父親逗着玩,便是少年風煊所能想象的、人世間最最美好的畫面。
可是孟澤死了。
死在他的手下。
風煊的臉貼着謝陟厘的懷前,謝陟厘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覺到他的呼吸猛然變得急促,仿佛在極力克制些什麽。
謝陟厘輕聲道:“你松松手,我去取酒來,好不好?”
風煊這一次松開了手。
謝陟厘沒有去後廚,而是披上鬥篷出門去,在檐下拿起鋤頭,開始在棗樹底下挖起來。
不一會兒,風煊平複了自己的情緒,走出來,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拿酒。”
就在這時,鋤頭鋤下去的時候發出“叮”地一下輕響。
謝陟厘連忙放下鋤頭,從樹底下搬出一壇酒來。
“這是三年前師父随軍出征的時候埋下的,原說等他回來就取出來喝……”
謝陟厘聲音裏有些傷感和感慨,不過深吸一口氣之後就露出了一絲笑容,“能用這壇酒來請你,想來他也是高興的。”
北疆的冬日深夜寒冷極了,但風煊只覺她這絲笑容溫暖得像是初夏時節的朝陽。
看她這樣笑着,周身仿佛都沒那麽冷了。
這壇酒算不上是佳釀,但埋上了三年,開壇便聞見一股濃香。
謝陟厘給風煊斟了一碗,想了想,自己也陪了一碗。
有些人喝醉了會撒酒瘋,有些人喝醉了直接睡覺。師父喝醉了愛笑,風煊喝醉了愛說話。
風煊才喝了兩碗眼神便開始發直了,絮絮叨叨地,從皇宮講到孟家,從孟家講到皇宮,再從皇宮講到戰場,從戰場講到庫瀚,從庫瀚講到嚴鋒、路山成和孟澤。
“我沒打算殺他……我怎麽能殺他呢?他是孟叔孟嬸唯一的兒子,是劉嬷嬷最最心愛的寶貝孫子……也是我的兄弟,我怎麽能殺他?”
風煊抱着酒碗,已經坐不大穩,“我只是想問清楚他到底是為了什麽要這麽做,他想要什麽可以跟我說,我自然會幫他……可他什麽都不說,他就這麽沒了……沒了……我怎麽跟劉嬷嬷交代?我怎麽去見孟叔和孟嬸啊……”
風煊的淚水流下來,嗚嗚咽咽哭得像個小孩。
謝陟厘這會兒終于明白風煊為什麽平時不喝酒,喝醉了竟然把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就這麽倒了個底朝天,換成有心人來打探機密,一定會被扒得精光,可不是要誤事?
大将軍王威震北疆,偉岸如同神明,謝陟厘真的沒有想到,他會有這般軟弱無助的時刻。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起身走到風煊身邊,像之前那樣将他的頭頸攬進懷裏,抱住他,柔聲道:“這不怪你,他應是服毒自盡的,想來也是知道自己的罪孽吧。”
“可他為什麽……為什麽要服毒?為什麽要死?為什麽要背叛我?”風煊抓着謝陟厘的衣襟,“為什麽……”
一直到昏昏沉沉睡過去,他嘴裏咕哝的依然是這三個字。
謝陟厘把他扶上床,替他蓋好被子。
風煊在睡夢中依然是眉頭緊皺,謝陟厘伸手替他去揉了揉。
這純然是膽大妄為了。一來是趁他酒醉不省人事,二來,謝陟厘也喝了點酒,雖然沒到醉,一顆慫人膽卻被壯得差不多,敢于動手動腳了。
“年紀輕輕,眉心便生豎紋,這可不好,看起來很兇啊。”她端詳着他,輕聲道。
可能正是因為他老是這般殺氣騰騰的樣子,所以人們都忘了他的年紀,只一味受他震懾,在他面前頭都不敢擡。
但此刻他卻這麽睡在她的面前,一如嬰孩與小獸,毫不設防。
次日清晨,天一亮,巷子裏最辛勞的那只公雞便打起鳴來。
風煊腦袋沉得很,身體卻已習慣性地随着雞鳴聲醒來了,睜開眼睛便看見從窗外透進來的晨曦,以及在晨曦下靠在床前的人。
謝陟厘坐在踏腳上,身體歪向床榻,縮成一團,身上裹着一床被子。
頭發睡得有些淩亂,額發蓬松,逆着天光,看起來像是兜着一蓬光。
兩頰的肌膚因熟睡而微顯紅暈,因為臉擱在床邊,嘴唇被擠得微微嘟起,泛着柔潤的濕意。
這是風煊第一次看到她睡着的模樣,只覺得她像一朵靜靜籠着花苞的木棉花,濕潤鮮妍透紅,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得用力一些,便把她吹醒了。
謝陟厘聽到公雞的啼鳴聲也眼開了眼睛,因遠遠沒睡夠,一睜眼便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就見風煊半撐着頭,定定地看着她。
謝陟厘的另一半哈欠頓時卡了回去,嗆得連連咳嗽,“大、大将軍,我、我怕您酒後不适,需要人服侍,所以就歇在這裏了……”
風煊點點頭:“你是害怕吧?”
謝陟厘:“……”
昨晚弄到後來已經四更天了,再去麻煩王大娘顯然不好,她又不敢去廳上——風煊的屋子與廳上只有一壁之隔,孟澤的屍體還停在那裏。
只得另取了一床被子将就一下,睡前還告誡自己要早點醒,至少要在風煊醒來之前醒來收拾。
結果奔波了一日還熬了夜的身體顯然是不聽話。
謝陟厘暗暗吐了點血。
她猜測風煊身邊可能有過不少獻媚的女子,因為好些時候她都感覺風煊覺得她是有意示好,有意接近。
這回她雖然沒有上床,但在風煊眼裏恐怕已經完全不清白了,只怕又要教導她。
但風煊什麽也沒說,只是道:“委屈你了。”
謝陟厘有點愕然:“沒有……不委屈……”
風煊很想把她摟進懷裏,抱一抱,親一親,怎麽親昵怎麽來,讓她知道他有多感激昨夜的她。
她既沒有驚吓,也沒好奇,沒有喋喋不休也沒有驚叫連連。
她那麽安靜,那麽溫柔,像一雙溫和堅定的手,在他最痛苦最軟弱的時候接住了他。
只是此時他才知道,在她溫柔地攬住他的時候,心底裏壓下了多少恐懼。
“阿厘,”他的聲音低沉,“我能再抱你一下麽?”
人的腦子在夜裏和白天應當是不一樣的吧?
清晨理智回歸,謝陟厘的臉剎那間通紅,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我去做飯!”
一面說,一面奪路而逃。
風煊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一下,倒回枕上。
被子被她慌忙間扔到了床上,他一手拉了過來。
柔軟的棉被猶帶着餘溫,觸手溫熱,更重要的是……還留着她的味道。
他将被子拉過頭頂,将整張臉蓋了起來。
孟澤的屍體是個問題,總不能一直擱在屋裏。
但謝陟厘可不敢開口問風煊打算怎麽辦。
昨夜聽了風煊一宿的醉話,她已經完全能明白,昨夜她為什麽會看到那樣一個風煊。
孟澤對于風煊來說不單只是屬下,還是兄弟,他代表着風煊少年時代的全部暖和熱,是少年風煊心中更幸福的那個自己。
孟澤仿佛是帶着風煊一部分的自己死去的。
等看到風煊套馬車,她才試探着問道:“要出門麽?”
“嗯,”風煊挽着衣袖低頭忙碌,露出結實的小臂,他的臉色其實還是有些蒼白的,眼窩深陷,微有點憔悴。
但比起昨晚那種與死人一般無二的死灰色已經好了很多,他的聲音也很沉穩,“小澤不會無端端這麽做,這裏頭一定有誤會,我一定會查個明白。看看這到底是誰在弄鬼,是誰讓小澤做這種事。”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肌肉繃得很緊,殺氣比冬日的空氣還要寒冷三分。
“北疆府衙的仵作不錯,我這就帶他去雲川城,讓他們好好查一下,看看這到底是什麽毒。”
上一瞬還在說話,下一瞬便告身死,這毒藥太過霸道,世間罕有,是條醒目的線索。
謝陟厘知道這已經是正常狀态下的大将軍了,遇山開道,遇水架橋,沒有什麽能難住他。
不過,他的繩結打得極其用力,粗活的麻繩把手腕擦出了細細的血絲,他好像都沒有發現。
謝陟厘默默在旁邊,看着他套好了馬車,忽然開口道:“大将軍,你能幫我去看看小羽嗎?不知道他這會兒醒了沒有。”
風煊擡起頭,微有一些愕然。
且不說他正在忙,小羽又一貫愛睡懶覺,這會兒不用看也知道沒有醒,單只是謝陟厘就從來就沒有用這些瑣碎小事支使過他。
确切地說,謝陟厘能自己做的事從來沒有麻煩過他。
謝陟厘懇切地望着他,眸子裏全是溫柔。
風煊忽然明白了她想做什麽。
“不。”風煊打好最後一個繩結,看着她道,“你一個人會害怕的。”
“我、我可以的。”謝陟厘也知道他明白了,她不想讓他自己去搬孟澤,“你不是要讓我學醫麽?要當大夫,自然免不了同……同……打交代,我、我總是要學着點。”
她确實怕得要死,但不知怎地,她更怕看到昨晚風煊抱着孟澤屍體的模樣。
不想看見他那樣。
風煊沒有任何阻礙地看懂了她的擔憂和憐惜,伸手過來,摸了摸她的頭發,心中有着已經對着她回響了無數遍的話——
謝謝你,阿厘。
“你不是不想學了麽?那便不要勉強自己了。”風煊的聲音溫和,“若是你可以,就站在這裏陪陪我便好。”
“不、不,我要學的。”
謝陟厘往日聽話得很,今天卻異常堅持,在風煊進屋的時候,一咬牙跟了進去,幫着一起搬起了孟澤的腿。
這一碰,她的雙手打顫,腿都是軟的。
兩人把孟澤搬上了馬車,都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一時間都沒有開口。
風煊劇烈地喘息了一下,忽然用力把謝陟厘拉進了懷裏。
這個擁抱無比緊實,謝陟厘覺得他好像要把自己揉進他的骨頭裏。
但這個擁抱仿佛給了風煊力量,在松開她的時候,風煊的臉色明顯沒那麽難看了。
他轉身走向車轅。
“等等!”謝陟厘忽然開口,“不對!”
之前在屋內,看着還不明顯,此時朝陽明亮,照在孟澤的臉上,臉色異常清晰。
他的氣色如常,一點也不像一具已經僵硬了的屍體。
她一下子忘了害怕,伸手去探孟澤的脈門,又去試孟澤的呼吸,再去聽孟澤的心跳。
一切空空如也,每一處都顯示着孟澤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等一等,等一等……”
謝陟厘喃喃嘀咕,回房取了獸醫用的針刀,就着明亮天光,解開了孟澤的衣領,終于在脖頸和耳根下發現了一點膚色上的差異。
這差異極其微弱,即使是天天盯着看也沒人會注意。
謝陟厘拿水在那一處輕輕打濕,慢慢地,皮膚顯出一點點異樣的褶皺。
她再拿針刀順着那一點褶皺挑開,一點也不敢用大力,慢慢地,慢慢地,從孟澤臉上挑下了張薄如蟬翼的東西。
她全程不敢松一口氣,大冷天裏憋出了一身細汗,此時方出了一口長氣,問:“這是什麽?”
“好像是人/皮/面/具。我只聽人說起過,沒想到世上竟真有這種東西。”
風煊死死地盯着孟澤的臉,此時那臉上才透出真正的死氣。
但那已經不是孟澤的臉了,面具底下露出的臉無比陌生,與孟澤最多只有三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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