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請您用藥

這個冬天謝陟厘連休沐都省了, 一心窩在大營裏。

之前她每次休沐還會去一趟雲川城看小羽,結果小羽一方面跟着房士安學詩文,一方面還跟着風煥把雲川城上上下下玩了個遍, 每日裏快活得很, 有沒有她似乎無所謂。

安家父子的案子進展甚慢, 巡查使風煥不是在城中“體察民情”,便是來大營找風煊。

這日風煊剛從校場回來,就見大帳裏已經有人了。

一個是常客風煥,另一個是稀客小羽。

風煊的槍架在兵器架上, 這兩人正打它的主意。

風煥:“不行, 七哥最讨厭別人動他的東西,尤其這杆槍是他的寶貝。”

小羽:“反正他又不在。”

風煥:“是哦。”

于是風煊走進來便見風煥試圖把槍拿下來。

風煊的槍十分沉重, 風煥養尊處優,文弱之身拿起來相當吃力。

小羽在旁邊攥着小拳頭, 又是緊張又是期待。

“咳。”

風煊咳了一聲, 風煥才拿起來半分的槍猛地就落了回去,一指小羽, “你是小舅子想摸的。”

小羽下意識想反指風煥,奈何反應沒風煥快, 失了先機, 只得委委屈屈道:“姐夫……”

風煊取了槍,槍杆亦是熟鐵所制, 落地發出沉沉一聲悶響, “可以摸, 但不能玩,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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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羽欣喜地摩娑着槍杆。

這些日子他在都護府看到過不少兵器,大将軍府也有好些護衛使槍, 但沒有見過一杆槍像風煊的這樣,只靜靜擱在這裏,便隐然生威,像一條暫時休眠的龍。

風煥則呆呆地看着:“……”

這兩個字也太好用一點了吧?

小羽心滿意足地摸好了槍,乖乖收了手,問風煥:“現在到午時了嗎?可以去找阿厘了嗎?”

“還沒有哦。”風煥道,“再等一等,你師姐便上完課了。”

風煊道:“不用等,去吧。”

小羽歡呼一聲,就往後面鑽。

風煥一怔。他可是聽說了,謝陟厘學藝這事可是風煊一力促成,還聲言要送人家進太醫院來着。

“你這是改主意了?不讓人好好學了?”

風煊沒有回答。

學醫是很好的,但是學得太過刻苦,廢寝忘食,便不大好了。

桌上堆着一大籃子栗子,一顆顆棕黑發亮,風煊拈起一顆,道:“日子過得不錯,還有閑心去打栗子。”

“這不是你們家高管家說你在郊外有一片栗園,讓我們去瞧瞧。”

風煊對于自己的私産一向不甚在意,還是頭一回知道自己有栗園,想來是高管家為他置下的。

“不過,我覺得高管家請我們去栗園玩是假,讓我帶話才是真。”風煥拿了個栗子抛上抛下,狀似不經意,“高管家說,嫂嫂半個月前從賬上支了五百兩銀子,他特意說給我聽,大概是想問問你知不知情。”

高管家最初是開心于“嗚嗚這個家裏終于有人知道花錢了”,後來卻問不出謝陟厘拿錢幹什麽用,便有些心慌了。

五百兩不算多,但也不是個小數目,若是謝陟厘背着風煊做些什麽,到時候風煊遷怒于他,那他可吃罪不起,所以才拐彎抹角透過風煥把這事兒告訴風煊。

“知道了。”風煊道,“告訴高明,若是以後阿厘再支銀子,不管支多少,都再加一倍。她臉皮薄,張一次口不容易。”

“……”風煥,“哥,你就不怕她背着你偷個人什麽的……”

話還沒說完就被風煊朝小腿踹了一記。

風煊踹歸踹,其實并未動怒。

因為心中無比篤定。

世上女子對男子最好的愛,無過于生死相許。

阿厘給他的,便是這種了。

小羽一進小帳篷,軍醫老師便問今天要不要就暫時到這裏。

謝陟厘不敢耽誤學醫,把小羽抱到旁邊,營中也沒什麽可玩的,便把壁上挂着的一面弓拿給小羽——那是風煊昨日留下來的。

謝陟厘接着聽講。

小羽向來乖巧安靜,并不打擾她,自己玩了一會兒弓,就搬着小凳子在謝陟厘旁邊坐下,睜着一雙溜圓的眼睛,聽軍醫講授人體經脈。

忽地,他的小手從桌子下頭伸過來,往謝陟厘手心裏塞了一顆圓圓的小東西。

謝陟厘一瞧,是顆栗子。

小羽對着她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謝陟厘有一陣沒見他,瞧他笑得這麽可愛,忍不住拿手摸摸他的頭。

兩姐弟這麽在底下笑來笑去,老師終于還是走得比平時早了。

謝陟厘不由有點心虛,生怕進展受挫,風煊不滿。

結果牽着小羽的手進大帳,卻見風煊臉上不單沒有半點不悅之色,反而笑得比往日更加溫煦一些,道:“夥房做了栗子炖雞,嘗嘗看。”

謝陟厘頓時有幾分感動——大将軍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好了。

謝陟厘除了突然支了五百兩以外,其實還有些事情是有些異樣的。

比如謝陟厘已經連續三次休沐都離開了大營。

比如謝陟厘經每次跟着曹大夫的時候總是時間格外長一些,兩人之間似乎在商讨什麽藥方,要麽是在争執什麽藥物。

這些都是路山成觀察所得,悄悄地找風煊彙報。

風煊的回答是:“阿成,你若真是這麽閑,要不要和嚴鋒一起去養馬?”

路山成一面搖頭表示自己堅決不離開大營,一面忍不住問道:“她一定背着您有陰謀,她去雲川城也是去藥鋪,又沒有生病,她去藥鋪這麽勤快做什麽?”

風煊面色一寒:“你派人跟着她?”

路山成一瞧這臉色就知道不對了,撲通一下雙膝落地:“我、我怕她背着您搞鬼……”

有那麽一個瞬間,風煊确實是想一腳把這蠢貨踹到馬場去和嚴鋒做伴的。

奈何一腳踹不過那麽遠,且三郎将只有一個在身邊,也着實趕不得,最後只能罰他去校場跑個一百圈。

路山成一面在冰天雪地中跑圈,跑着跑着忽然之間茅塞頓開。

很顯然,謝陟厘的動作主子心裏清楚得很啊,所以才不需要他派人跟嘛。

果然又是多此一舉了,該罰,該罰。

風煊當然不知道謝陟厘想做什麽。

但如果他想知道,他希望是謝陟厘親口告訴他。

謝陟厘看上去并沒有什麽異狀,依然是每日都在勤學苦練,教她的軍醫都對她贊不絕口,說她像是被神人開過竅,一通百通,一點就明。

風煊心道:其實哪裏有什麽神開竅,一切只不過是日複一日的汗水累積,苦思冥想,一刻不停。

轉眼休沐日又将至,這天夜裏兩人坐在一起看書的時候,謝陟厘擡頭問道:“大将軍,你明天要做什麽?”

她的眸子溫和光潤,隐隐有一絲緊張。

風煊:“不做什麽。”

“忙不忙?”

風煊看了她一眼:“不忙。”

“那……那你明天晚上可不可以回一趟将軍府?”

這句話問出來,聲音裏的微顫都藏都藏不住。

風煊的心也跟着微微顫抖,用力克制,聲音才能平緩如常,聽上去毫不在意:“晚上?”

“嗯,”謝陟厘用力點頭,臉上微微發紅,“明天晚上……有點事情。”

“知道了。”風煊道,“我明天會去的。”

風煊表面上看起來平淡極了,實際上書頁都快給他捏變了形。

原來她這些天又是支銀兩又是進進出出,為的就是明天晚上。

——晚上……

——有點事情……

——晚上的事情……

“!”

風煊猛地站了起來。

謝陟厘一驚,擡頭。

“我、我有些乏了,先睡了。”風煊說着,道,“你也早點睡。”

謝陟厘下意識看了看桌上的沙漏,平常這個時候,夜晚只算剛剛開始好不好?

但風煊離開的身影有些僵硬,走路竟然……同手同腳了。

到了休沐日這一天,最高興的人應該是高管家。

謝陟厘告訴他,今夜大将軍會回來過夜。

這是大将軍第一次歇在府中,高管家決定使出渾身解術,讓大将軍賓至如歸——不對,本來就是歸。

總之他打疊起十二萬分小心,務求每一處細節都盡善盡美,同時照謝陟厘的要求,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菜。

天還沒黑,外面便有馬蹄聲響,高管家急急帶着人趕到門口,大開正門:“恭迎大将軍回府!”

謝陟厘正走過回廊,便見風煊策馬而入。

追光通體漆黑,辔鞍生輝,風煊今日穿一件玄底外袍,通體別無紋飾,只系一條吞金獸口蹀躞帶。天上積滿了厚厚的雲層,陰沉得很,但天光仿佛對他格外寵愛,他一進來便讓人覺得整片院落都明亮了起來。

風煊翻身下馬,身姿矯健而輕盈。

謝陟厘有時候很喜歡看風煊的一些動作,比如上馬,下巴,把馬鞭和缰繩扔給高管家……明明再平常不過,不知怎地由他就來就很是賞心悅目。

風煊一眼就看到了謝陟厘。

眼看就要過年了,院中梅花盛開,香氣撲鼻,襯得廣廈軒麗,金碧輝煌。

風煊一向不喜這般奢華之氣,今日卻覺得這府第富麗也有富麗的好處。

比如謝陟厘從廊上走出來,身上系着天藍色鬥篷,領口戴着一圈雪白的兔毛圍脖,手裏捧着一個精巧的镏金小暖爐,一身婷婷袅袅,溫柔明潤,就合該養在這樣的精致繁華所在,不受風雨侵擾,永遠無憂無慮。

他大步走向謝陟厘,人還未走近,臉上已經帶上了一絲笑容。

謝陟厘行了一禮:“您……您來得好早……”

“我下午有事找風煥,忙完了便過來了。”

風煊自然不會告訴她,他已經努力在大營等到中午,然後頭一次花了半個時辰更衣。當路山成看到他把所有外袍都拿出來的時候,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

穿尋常軍士的衣袍當然萬萬不可,但穿王爺的蟒袍也有些過了,只怕會讓阿厘覺出上下之分,束手束腳。

刺繡也不好。阿厘自己的衣裳便很少刺繡。

但通體純素也不行,似乎顯得過于輕便,不夠隆重。

如此這般試了半日才選出這樣一身,出門的時候還略有些緊張,問路山成:“……你看可還成嗎?”

路山成依然處在僵硬之中,只知道愣愣點頭——主子,您知道您這模樣很像是春心萌動的小姑娘去見情郎嗎?

快到雲川城的時候,風煊還停下馬,等了又等,天卻像是永遠不會黑,晚上像是永遠也不會來,他終于按捺不住過來了。

此時不甚自在地咳了一聲:“早來了不好麽?”

“不是,不是不好。”謝陟厘忙道,“只是,我還沒有準備好……”

風煊看着她低下頭去的腦袋,微微泛紅的耳尖,真的很想說,不,你這樣便很好,很好很好了。

“不急,”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輕柔得不像自己,“你慢慢來,我可以等。”

謝陟厘道:“那、那您先去花廳喝茶,一會兒再來正房,好嗎?”

她的眸子裏透着三分緊張三分羞怯三分不安,這麽望過來的時候,風煊懷疑她哪怕是讓她一會兒“來地獄”,他也會說好。

風煊沒有在花廳等多久,一名仆婦便過來請他去正房了。

正房是他在府中的寝處,他卻是第一次坐下來。

屋中一張紫檀雲石雕花圓鼓桌,一道十二扇的紫檀雲石屏風将床榻擋在了後頭。

桌上山珍海味俱全,還有一壺酒,擺着兩只杯子,兩雙筷子。

——成雙成對。

風煊心中想。

角落裏點着七寶樹燈,屋內的光線輝煌而明麗,青玉鼎裏不知燃的是什麽香,煙水袅袅,甘美甜潤。

謝陟厘捧着一只托盤走進來,裏頭是一碗湯藥。

此情此景端出一碗藥來,着實讓風煊有些意外。可她是阿厘,阿厘無論端出什麽東西,再意外也會變得順理成章。

風煊笑問:“給我的?”

“是。”謝陟厘恭恭敬敬地将托盤呈上去,“請您用藥。”

風煊便端過來喝了,碗擱回去,道:“吃飯前先喝藥,有什麽講究——”

他的話只說到這裏,因為這藥味好像在哪裏嘗過,十分熟悉。

那是在春天,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喝了一碗她調配的藥茶……

風煊不由睜了睜眼:“這不會是……壯陽藥吧?”

“正是。”謝陟厘臉上有點發紅,但神情依舊認真,“這是我和曹大夫調了好幾次方子試出來的,一定會有用的。”

風煊只覺得一股熱力直往下湧。

“……大将軍請放心,我什麽都準備好了,今晚你就可以——”

謝陟厘待要禀明詳情,風煊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抓得過于用力,甚至撞翻了她手裏的托盤。

風煊的目光深深,漆黑的眸子裏仿佛有小簇的火焰在燃燒。

“阿厘,你若定要如此,我也随你。只是話我須得講明白,今夜之後,等到戰事一定,我就會三媒六聘迎你入府,敬你護你疼你,終生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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