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大錯特錯
風煊與一般的武将不同, 雖是少年從戎,但到底出身皇家,有一層底子在, 更兼性子較冷, 很少有大喜大悲的時候。
所以這是謝陟厘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般模樣, 吃驚之餘,立刻回顧一下是哪裏出了問題。
這一整天明明都很好,原以為他不會來,他卻來了, 原以為跪地磕頭認錯都不一定能賠得了罪, 但他卻出奇好哄,一頓飯就露出了笑容, 還一起逛了街,風雪中燈籠的光芒溫暖又明亮, 糖葫蘆的酸甜仿佛還在唇齒之間。
——是看到那個供在神龛裏的小像, 他的臉色才變了。
“您……是不是不喜歡被人供着?”謝陟厘立即放下茶盞,連忙把香爐移開, 又把小像拿出來,“我錯了, 我以後不這麽供着了。”
風煊只聽到, 啊,您。
教了她多少次, 她始終改不掉。
此刻他才明白, 這并非是因為膽小不敢犯上, 而是因為自始至終她心中對她所存的只有敬,而非喜愛。
她的小像尚在他的懷中,雖是木雕, 早已經被捂得溫熱,好像是一具小小的血肉之軀。此時他才覺得它又硬又沉,擱到懷中如刺在心上,紮得心口疼。
“你沒有錯。”風煊的神情無比蕭索,“錯的是我。”
大錯特錯,誤己誤人。
謝陟厘一臉懵,只覺得他整個人好像随時會在眼前化成霧氣似的,透着一股說不出來的虛弱,她下意識就想去給他診脈。
但手還沒碰到風煊,就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便是風煊自己,到了門口都會下馬,是誰這麽大膽子,竟然敢在将軍府跑起馬來?
風煊的臉色卻立刻變了。
府中跑馬,唯有一件事——軍情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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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再多悲歡都得暫押腦後,風煊急步而出,剛邁過門檻,馬匹便從小院外急蹿而入,傳令兵滾鞍落馬:“大将軍,北狄來襲!”
後世把正始三年稱為兵戈之年。除夕未至,古納便率領大軍來犯,攻向天女山。
戰事爆發,所有休沐的軍人須得即刻返回大營,謝陟厘也不例外。
風煊是當即便走了,謝陟厘留下來交待小羽乖乖在家,好好讀書,小羽抱着剛收到的面具,遲疑地問:“北狄人會打過來嗎?”
北疆與北狄之間的戰事不斷,每一次北狄人來襲,人們都會發出這樣的疑問。從前每一次聽到打仗的消息,謝陟厘都會跟着王大娘一起囤糧囤菜,緊閉大門,但此時她握着小羽的肩,目光堅定:“不會的,大将軍會把他們趕跑的。”
小羽用力點頭:“等我長大,也要去打北狄人!”
這個除夕是沒辦法陪小羽過了,謝陟厘緊緊地抱了他一下,推門走出去。
“阿厘!”小羽追到門邊,握着拳頭,“你要加油打北狄呀!”
謝陟厘笑了,她上哪兒打北狄人去?不過還是學着他的樣子朝他握了握拳頭:“小羽要乖哦。”
雲川城距離北狄最近,每一次戰事都是首當其沖,這一次顯然也是在第一時間就收到了消息,之前還熙熙攘攘的街道已經空曠下來。
攤主們收攤時可能十分慌亂,街上散落上不少零星物件。
一盞店家忘收的燈籠在風中搖晃,昏黃的燈光照出地上一只無臉的小像。
空氣裏還有濃郁的姜棗香氣,大約是攤子臨走之前不小心打翻了茶缸。
“嗚嗚嗚,娘……娘……”
不遠處的屋檐下,一個和小羽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縮在臺階旁哭得嗚嗚咽咽。
謝陟厘打馬過去,翻身下馬,彎腰問道:“小妹妹,你家住哪裏?我送你回家。”
小女孩還未答話,遠處一名婦人一面跑,一面喚,小女孩立即往那邊撲過去,母女倆在空蕩蕩的長街上抱作一團。
婦人在小女孩屁股上拍了幾下,聲音裏和女兒一樣帶着哭腔:“叫你亂跑,不是說了一定要跟着我的嗎?!真丢了讓北狄人把你捉去!”
小女孩依舊哭哭啼啼抽抽咽咽,牢牢地牽着母親的衣袖,很快走遠了。
謝陟厘牽着威風,站在長街裏,衣袍被風吹得翻飛。
北疆的百姓誰一生沒有經歷過幾次戰事?更何況現在有風煊據守關隘,人們都相信他是天生戰神,卻還是依然恐慌不已,膽戰心驚。
她從前躲在家裏囤糧囤菜的時候,滿心只盼望北狄人可千萬別打過來,此時站在無人的長街,卻萌生出一個以前從未有過的念頭——什麽時候,可以不打仗了呢?
街上可以一直熱鬧,人們可以提着燈籠,牽着孩子,買些小玩意兒,喝一碗姜棗茶。
這是古納的一次突襲,本意是要趁着北疆人忙着過年,打風煊一個措手不及。
可沒想到風煊留下的防線異常嚴密,各路休沐的将領回歸得又十分迅速,古納還未占到突襲的便宜,北疆大軍便開始在反擊。
醫護營不必上陣殺敵,謝陟厘沒有見到戰場上真正的厮殺,但受傷的兵士源源不斷地從戰場送到醫護營,醫護營中哀嚎震天,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
人在忙碌的時候腦子根本顧不上想旁的,只有不停地上藥、包紮、換藥、清理……一天下來圍裙上血跡斑斑,耳邊盡是傷兵的呻/吟。
年長的軍醫告訴她們,這還算是好的,因為雲川城離這裏不遠,傷兵可以轉移到城中的善堂及醫館中,若是随軍出征,那才叫能累出人命。
謝陟厘在這些日子裏見的傷口比這輩子加起來都多,一開始看見血肉模糊的傷處還會從心眼裏開始發悚,每碰一下都小心翼翼。
曹大夫大喝一聲:“謝陟厘,你這般要包紮到什麽時候?沒看到後面的人在等嗎?!”
謝陟厘一驚。
經此一事才明白當軍醫和醫書上并不是一回事。醫書上救人一定是用最妥帖的法子,但在軍中只能用最快的那個法子。
兵士們受了傷卻只能得到最粗淺的醫治,心情自然暴躁,不少人罵罵咧咧口吐芬芳,罵天罵地洩憤。
謝陟厘的日子過得很是糊塗,每天一睜眼就是熬藥、換藥、包紮、清創、喂藥……躺在床上眼一閉便能睡死過去。
這還算好的,有時兩軍徹夜鏖戰,醫護營的燈火便也是通宵長明,人人熬得眼下一片青黑,輪換上歇上兩個時辰便又要起來。
今年才入伍的醫女們哪裏吃過這種苦頭?不由哀聲連連,再加上有些傷兵兇蠻暴躁,醫護營裏不時便要吵起來。
只有謝陟厘手腳細致,脾氣好,無論待誰都是輕言細語的,哪怕傷兵再怎麽發脾氣,她都是好聲好氣,反倒叫傷兵們沒了火氣。
惠姐忍不住道:“這些人一時要喝水,一時要查傷口,一時要這,一時要那,我們哪裏應付得過來?你莫要待他們太好,小心他們登鼻子上臉,專挑你這一個軟杮子捏。”
謝陟厘道:“他們是保家衛國才負的傷,傷重的終身都是殘疾,你讓他們怎麽能心平氣和呢?其實讓他們罵出來也好,就怕有些人悶在心裏,反而于養傷不利。”
曹大夫聽了,微微點頭。
這話不知怎地傳進了傷兵們的耳朵裏。謝陟厘換藥的時候,一名老兵道:“謝姑娘真真是菩薩心腸,大将軍不單打仗厲害,挑女人的眼光也是好得很。”
近來戰事頗順,北狄人被逼退到五十裏外,醫護營裏的戾氣淡了不少,傷兵們不再咒天咒地,因老兵這一句,大家都笑了起來,紛紛點頭。
謝陟厘已經放棄去糾正大家了,實在糾正不過來,整個大營的人都覺得她是風煊的女人。
但實際上從那天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到風煊,關于風煊的消息,全是從傷兵們口中聽說的。
即使是再暴躁的傷兵,說起風煊也依然帶着一份敬意。
“不出三日,古納指定退步。”傷兵當中總有人口氣大得很,“咱們大将軍太厲害了,他再打也打不進來,這是天太冷,不然咱們大将軍一口氣能把他的王帳掀了。”
“你們聽說了沒?昨天古納還在軍中起祭壇,讓他們的祭司做法呢。他們說大将軍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以前從沒打得這麽猛過,定然是請了什麽神明附體,古納讓他們祭司給他也請一個。”
衆傷兵大笑:“哈哈哈,咱們大将軍本就是戰神轉世,豈是說請就請的?!”
“不過大将軍這次确實是不同以往。”老兵道,“從前咱們多是守,難得攻,這次大将軍卻是一開始就把人拉出來關隘,兩軍直接對陣,所以咱們這次傷亡比以往也多一些。”
此言一出,傷兵們沉默了片刻。
是的,雖然他們在這裏怨天咒地,但比起那些戰死的同袍來說,他們還是幸運的。
“值當!”那名脾氣最暴躁的傷兵道,“只要能把北狄狗趕回去,老子便是死了也值了!”
說着手往床架上恨恨一拍,“恨只恨老子再也不能殺北狄狗了!”
會的。
謝陟厘絞着沾血的熱手巾,替一名傷兵清創敷藥,手上的動作一刻不停,心中的念頭沉靜堅定。
大将軍一定會的。
她比任何人都相信,風煊一定能保住北疆。
就像他三年來每一次所做的那樣。
帳簾忽然在此時被掀開,一名兵士走進來,筆直找到曹大夫,低聲耳語幾句。
曹大夫臉色一變,迅速收起醫箱便要随那兵士離開。
傷兵們正聊得熱火朝天,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幕,只有謝陟厘的心狠狠揪了起來。
“嘶。”她手裏的傷兵低叫了一聲,謝陟厘這才發現自己包紮的時候過于用力了,連忙賠不是,努力收斂心神。
可是滿腦子想的都是方才那個名兵士。
——那是風煊的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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